另一半是怎样生活的？

　　
　　另一半是怎样生活的？
　　　　
　　　　
　　　　据报道，深圳梳理行动在几个月的时间内，累计拆除3218。3万平米，尚余232。6万平米，而根据估计，大约有百万以上的人口，由此而被迫离开深圳，对于此一事件，目前已经有不少的评论，其中，深圳市方面坚持认为这是依法行政，有着坚实的法理基础和民意基础，然而，笔者恰恰认为，这一行为既没有充分的法理基础，也没有充足的民意基础，更加不利于中国的长期现代化发展。
　　　　
　　　　一、梳理行动真的能解决相关问题吗？
　　　　
　　　　笔者手头没有深圳市政府方面的相关文件，而是有一篇发表于2004年07月12的《 深圳特区报》上由该报特约评论员轩黎所撰写的文章，细细研读该文，笔者不得不遗憾地指出，几乎上面所列举的所有梳理行动的理由都是不充分的。
　　　　
　　　　该文首先声称，“调查发现，目前深圳存在的不净、不畅、不宁现象与大面积违法用地和大面积违法建筑有着天然联系，违法用地和违法建筑已经成为城市环境卫生、黄赌毒、制假售假、交通不畅的死角。要彻底根治这些毒瘤，就必须用重典从源头彻底清拆违法建筑。”
　　　　
　　　　可是，笔者以为，这一叙述是严重不能成立的，所谓“天然联系”的说法，没有任何社会科学的依据，也有悖于常识。首先，这些问题并非因为违法建筑和违法用地而产生。即使没有违法用地和违法建筑，城市环境卫生问题、黄赌毒问题、制假售假问题以及交通不畅，仍将继续存在，因为环境卫生来自于人们生活生产所产生的废弃物，黄赌毒来自于人性的某些欲望的不良发泄、制假售假也同样是来自牟利心理对法制轨道的突破，至于交通不畅，首先表现为人和交通工具的数量与道路面积的数量不对称。违法建筑和违法用地最多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了这些问题的严重性，而不存在严格的此前彼后的因果关系。所谓“天然联系”的结论，真不知从何而得出。
　　　　
　　　　其次，清除违法用地和违法建筑也不是彻底根治上述问题的办法，，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问题不会因违法建筑和违法用地的消除而消失。如前所述， 上述问题的由来都是人的各种行为所造成，也由此，所谓根治，最彻底的办法只能是彻底取消人的行为，乃至取消行为的动机：彻底根治环境卫生问题的办法是彻底消除废弃物（没有人就没有污染），彻底根治黄赌毒的办法是彻底消除欲望（没有欲望哪来犯罪），而彻底根治制假售假的办法是彻底取消利润（计划经济时代就基本没有），最后，彻底根治交通不畅问题的办法是彻底取消机动车，上述种种，才是问题的真正源头。即使真要用所谓重典，指向的也应当是这些行为本身，而不是违法用地和违法建筑。
　　　　
　　　　第三，所谓源头之说和根治之论，本身就是一种简单化的思路，如上所述，某种社会问题的源头是人们的行为，其背后是人们的各种欲望和动机，而行为以及行为之动机，事实上是不可能彻底根除的，需要关注的只是行为之不良后果，对此，一个很显明的道理就是，政府有责任对这些行为加以管制和约束，对于上述问题，本该指向废弃物治理、指向黄赌毒行为集中之场所，指向工商行政和质量监督之执法，指向车辆管制和道路建设。。。。。。可是，深圳市政府舍此而不由，却将治理之目标指向违法土地和违法建筑，理据明显并不充分，而只能将之当成一种修辞。
　　　　
　　　　
　　　　二、梳理行动真的有充分的法理和民意基础吗？
　　　　
　　　　深圳市政府一直强调，这一行动得到了民意的支持， “这些违法用地和违法建筑的存在，不但降低了市民生活质量，极大地损害了市民的根本利益，还严重制约着深圳未来的发展。广大市民对这些违法用地和违法建筑反应强烈，纷纷要求政府采取有力措施予以清理，还深圳人民、全国人民以及世界游人一个美丽的花园”，而从调查中似乎也有数据支持这一点，“市社科院6月下旬的调查显示，高达84。1％的市民认为梳理行动非常必要。梳理行动反映了广大市民的意愿，维护了广大市民的根本利益。”；
　　　　
　　　　深圳市政府也一直强调，这一行动是依法行政，法理基础充足。深圳市政府一位官员对《二十一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早于1999年深圳市人大就对违建问题进行过地方立法，授权并要求市政府加大工作力度打击违建；在此基础上，2003年市人大对政府进行“净畅宁工程”再一次进行授权确认，2004年3月人大会议上更将之提升到“深圳的战略任务”的高度，而“梳理行动”事实上是“净畅宁工程”的组成部分。就在梳理行动正在进行的6月份，深圳市人大常委会破例专门以《决定》的方式对市政府的梳理行动表现赞赏与支持，政协以专题议政会的方式予以肯定。”
　　　　
　　　　从表面上看，似乎深圳市政府的梳理行动有着充分的法理基础和民意基础，可是，笔者却有不同的看法，笔者以为，上述民意基础本身是虚幻的，由此而获得的法理授权也由此是不充分的。
　　　　
　　　　先来看看所谓的民意，同样是根据《21世纪经济报道》：“虽然深圳市统计局公布的2003年底深圳人口总量为557万人，但是深圳的实际人口规模可能已达1000万－1200万人。”此外，根据一些统计的结果，“ 2001年底深圳常住人口468。76万人，其中户籍人口132。04万人，2002年底常住人口504。25万人，其中户籍人口139。45万人，2003年底常住人口557。41万人，其中户籍人口150。93万人。”，而事实上，深圳人口早已经超过千万，也由此不难看出，在深圳市民与在深圳工作、生活的所有人之间，并不能够轻易地划上等号，也由此，笔者不禁要问，上文所谓的民意究竟是在深圳工作、生活的所有人的民意呢，还是只是经过有条件选择后的部分深圳人口的民意？如果梳理行动清除出百万人口是真，那么，笔者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上述民意显然并未包括被清除出的这部分人口。
　　　　
　　　　而如果这一民意基础指的是经过有条件选择后的部分深圳人口的民意，笔者以为，这一民意基础就是虚幻的。建立在这一虚幻基础之上的法理也就因此成为不充分的。其理由有三：
　　　　
　　　　首先，不能否认，现行户籍制度和行政区划有其历史的根源，也依旧是当下有效运行的制度，但是，它们所拥有的合理性仅仅来源于历史的沿袭，并不具有充分的合理性。这是因为，只有先存在具体的社会和经济生活，才有相应的政府和相应的政策、法规、法律，如果社会和经济生活发生了变迁，相应的政府极其政策、法规、法律就应当适应这一变迁而不是是相反。在这个意义上，根据既有的制度和区划而获得的民意基础，本身就可能是违背现实状况的民意基础，这一点是值得讨论的。
　　　　
　　　　其次，从社会分工的角度来说，深圳的所有财富都应当而且必然属于所有居住在深圳工作、生活的全体人口。在社会贡献这一标杆下，户口根本就不是衡量的标杆，没有办理常住手续也未必就因此失去了所有的权利。也由此，深圳市政府本身，以及其制定的政策、法规，就应当建立在全体人民的民意基础之上，而不是特定部分人口的民意基础之上。
　　　　
　　　　最后，根据民族整体现代化的通盘考量，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内在地要求人口的自由流动，并最终实现流动人口在流入地享有充分权利，在这一大背景下，包括户口政策和现行《选举法》在内的若干政策、法规、法律，都有重新检讨的必要，也由此，深圳市政府口口声声的所谓执法，其实并不是一种与时俱进的态度，在外来人口已经超过深圳市有户口人口的今天，仅仅根据市民这一阶层的意愿，未必是恰当的举措。
　　　　
　　　　也由此，笔者以为，深圳市政府所依据的民意基础和法理基础，仅具备形式上的意义，而有悖于现实的具体状况，值得认真反思。
　　　　
　　　　三、梳理行动真的有利于深圳的长远发展吗？
　　　　
　　　　
　　　　
　　　　深圳市政府还认为，梳理行动将为深圳的发展尤其是长远发展带来好处，轩黎所撰写的评论员文章是这样说的：“首先，梳理行动有力保护了深圳不可再生的土地资源”； “其次，梳理行动增加了深圳绿色GDP的产出”； “再次，梳理行动增加了白色GDP比重。”此外，“梳理行动是建设国际化城市的需要。城市环境，不仅体现城市的现代化水平，还决定着城市的吸引力。”从而避免了“重经济增长、轻社会进步，重物质成果、轻人本价值，重眼前利益、轻长远福祉的倾向”，是而笔者的看法恰恰与此相反，笔者认为，梳理行动才恰恰是用眼前利益压倒了长远福祉，用物质成果压倒了人本价值，用经济增长压倒了社会进步。
　　　　
　　　　首先，必须要指出的是，深圳市（其实所有地方都一样）的土地价值并不是因为行政区划而有其价值，而是因为其土地上所承载的经济、社会和文化活动，正是这些活动赋予深圳的土地以价值，深圳市的土地面积固然有限，但是，这一因行政区划带来的限制，并不能否认上述道理，如果梳理活动损害了深圳市的经济、社会和文化活动，则其结果就是损害了深圳土地的价值而不是相反，也由此，判断梳理行动是否合理的标准应当是其是否有利于社会生活的顺畅发展，而不是土地资源的限制。
　　　　
　　　　进而，笔者必须指出的是，正是在这一问题上，深圳市的梳理行动损坏了社会生活的顺畅发展，从而是得不偿失的。第一、这一行动损坏了深圳经由数十年历史形成的合理社会分工，不错，在3600万平米违建里面，主要居住的是乞讨者、拾荒者、养殖者、菜农、地下加工厂从业人员等看上去对社会并无多大价值的人员，但是，社会分工是一个完整的链条，看上去价值不大的部分，一旦毁弃，所收获的问题往往超出政府部门事先从自身的理性考量。其次，这一行动损害了深圳真正的吸引力，一个城市的吸引力不仅在于吸引旅游者的前来，不仅在于吸引几笔投资的涌入，一个城市真正持久的吸引力，更体现在其吸引人们投奔此地，将之作为自己谋生发展的土地，这才是真正的吸引力，也是城市的发展的根本动力所在。从历史来看，深圳的发展主要依靠的是后一种吸引力而不是前一种吸引力，也由此，对这后一种吸引力的破坏，其实也就是对深圳这个城市的破坏。第三，这一行为也损害了深圳这一城市的文明和道德基础，20余年来，数以千万计的流动人口——其中绝大多数是农民——用他们的血汗和青春支撑起了改革开放，他们是所谓外向经济的血液和骨干，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当中有相当多人选择了在务工地长期居留，并选择了职业转向，从其贡献而言，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在自己曾经奉献过的土地上居留，有充足的理由享受自己付出过努力的文明生活，这是完全合乎道义的，而所谓的梳理行动却完全无视这一道义基础，在满足部分城市居民的利益的同时忽略了其他社会成员的合理愿望，从而是一种不尽人道和文明的举措。
　　　　
　　　　综上，笔者以为，即使从长远发展的角度，从人本人道的角度，从社会进步的角度，深圳市的梳理运动也依旧是不能成立的。
　　　　
　　　　四、另一半人是怎样生活的？
　　　　
　　　　通过上面的分析不难看出，深圳市的梳理行动，其背后的基础乃是当地居民与外来人口之间的分殊，这乃是其得以出台并运行的基础，而这并不是深圳一地之问题，而有着很深远的背景，笔者以为，深圳梳理运动之所以出台并运行，揭示出以下几个问题在当下的严峻性：
　　　　
　　　　一、要不要坚持开放的改革路线？在开放社会的自发扩展秩序下，外来移民受城市文明的吸引而持续加入进来，乃是现代化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之一，若无外来移民，何来深圳之今天？但是，移民和本地人之间的陌生和隔阂会带来若干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人就幼稚地认为可以找到某种方法，既可以享受现代化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好处，又避免由此而不可避免的一些问题，可是，笔者所不得不指出的是，这本身是一种乌托邦的梦想，中国和深圳的发展历程表明，社会进步本身既带来福利，也带来问题，那种以为可以经由理性设计只享受好处而不承担问题的想法，本身就是短视的，因为它出于当下的某种恐惧而扼杀了长远的发展。
　　　　
　　　　二、要如何面对社会发展所带来的 “断裂”效应？中国改革几十年来，在有效增加了社会产出总量的同时，也拉大了社会差距，这一差距在全球化和信息化的冲击之下显得越发悬殊和惊人，不容讳言的是，在这一断裂面前，不少人对民族整体现代化的前景产生了怀疑，一些抢先获得了较大收益的人群，由此而产生了某种我称之为“土围子现代化”的小富即安心理。他们不再相信持续的发展可以为自己和其他社会成员带来更大的福利，而更担心进一步的发展损坏了自己的既得利益。在深圳此次梳理运动中，整治违章建筑和非法占地的表象背后表象，也有清除出众多人口的潜在动机，这表明，将人群区分为有资格享受现代化成果和没有资格享受现代化成果已经不再是一种思路，而日益成为了一种现实。这实在是对我们民族现代化的一个新的挑战。
　　　　
　　　　三、资源圈占还是促进发展？如上所说，土地等资源的价值本来应该来自于人们在其上的活动，政府从土地资源上的收益主要应当来自税收（这块土地承载的财富增加）而不是租金的最大化，但是，许多年来，改革的主要推动者都来自行政权力，这使得行政权力在这一进程中日益自我利益化，当前中国各级地方政府和部门日益表现出这样一种趋势，那就是寻求当下租金的冲动，要远远大于通过促进经济发展以获得更大税收的冲动，也由此，透过这一次的深圳梳理行动，不难看出其中资源圈占的考虑，已经超过了社会长远进步发展的考量。
　　　　
　　　　中国的现代化发展乃是一个持续的转型过程，这一过程在迄今为止的几十年间，主要经由自上而下的权力推动，但是，真正的持续必然来自社会的内生动力，来自每一个人对这一进程的参与和贡献，深圳的梳理行动恰恰是用权力之手代替了这一内生动力，用权力之手割裂了社会。
　　　　
　　　　这一行动背后所隐藏的问题并不局限于深圳一地，，而如果我们认可深圳梳理行动的内在逻辑，就等于我们认可了这个社会存在着的本地和外地两种身份的对立、就等于我们认可了这个社会存在着的富裕和贫穷两种生存状态的断裂，也就等于我们放弃了民族整体现代化的努力，转而寻求一地一市的土围子现代化思路，而在笔者看来，这是万万不可以接受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