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手记:定格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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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组随笔完稿于2001年秋天,修改定稿于2003年夏天
文王心丽
影子
眼前的景色也不会再有。就像十五年前沿江而上,顺流而下的那种心境已经不复存在。
十几年前坐在江边看船,写这样的文字:要嫁给船上的汉子,在天光水影间做爱,在波滔汹涌中生三个孩子。
喜欢水,喜欢在长江上航行,喜欢在江上航行看两岸移动的绿色风光,喜欢看大块的云影投影在水面上的样子,看阴影那边连着天际闪动的白光,这抹来自水天的光辉如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圣希望。那些闪动着白色羽翼的鸟儿,它们飞翔的姿态让人联想到自由和舒展的音乐。它们在水面上滑翔挑逗过往船只,也可以在很高的空中藐视宽阔的河流,或是浮游在很远的阳光跳动的水面上歇息。神秘的黑色江猪,在波涛中时现时没,只能看到它们憨厚的脊背,看不到它们的面目。它们是狡黠的偷情者。有鸟,有江猪就有鱼。记得小时候坐轮船,看到船员在船舷边挂一个小小的鱼网,到港,拎起鱼网,网中有活蹦乱跳的小鱼。
默认浑浊。我是喝这波涛滚滚浑浊的江水长大的。喜欢这水浑浊得坦荡,浑浊得裸露,浑浊得一泻千里。把它想成衣裳褛烂汉子,执着张开双臂奋力奔向自由的海洋。逆流而上,在他的身体上航行,划开他的胸膛,看他那颗沧桑的心。
他是落寞的。在哗哗的水声中觉得本该有一部属于他的音乐,却没有。他被剥夺得只有形而上的浪花和旋涡,没有水鸟,没有江猪,甚至一只燕雀也不曾见到。捕鱼的船在落日的中晚归已是梦中的剪影。
进入湖北境内,看到几只在江边草甸上吃草的牛羊。西斜的阳光照耀在它们身上,向它们挥手呼喊。无论这些畜生是否抬头看我,我都向它们挥手,向它们呼喊。
(2001年秋天写于江渝号船舱 )
船上生活
舱里的水池是坏的,老鼠在甲板上窜,床单里爬出了一只小蟑螂。床单很脏,红白相间彩条已经发灰。舱里住的都是回川的打工仔和打工妹,其实我也和他们也差不多,是无业游民。他们打牌,逗笑,抽烟。还有一对男女众目睽睽之下相拥在窄小的床上躺着。夜里船舱两边的门窗密闭,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去洗手间的时候,看到一些人在走道上裹着肮脏的被子席地而睡。印象中船上的三等舱和火车的卧铺车厢差不多。可眼前的三等舱就是这么差。地上全是瓜子壳。床下有几个倒在地上的空啤酒瓶。舱里的电视总是开着,播放电视剧。整个剧情模仿日本文艺剧的情节,虚假得让人恶心。女主角总是用不耐烦的声音反问:“你为什么要这样?!”重音总是落在“这样”上。恨不得对她大喊:“为什么不能这样?!”
为了夜里能睡个好觉,不得不去重签二等舱的票。
舱内并不豪华,仅仅是整洁、安静、相对宽敞而已。乘坐二等舱的人很少。一个舱里两个铺位,被子床单枕头都是洁白的。我一个人住两个铺位的房间。二等舱的票价是三等舱的一倍还多,比软卧的火车票贵一些。一扇拉着窗帘的玻璃门把嘈杂、肮脏、喧闹、贫穷隔外面,同时也把最真实生活隔在了外面。
太阳正在西下,江面上有运货船队过。有条船上栽种了几盆鸡冠花,那花的花冠在夕阳中红得像火一样。除了船尾翻动的浪花和烟囱里冒出的那抹蓝烟,再没有别的景象,除了马达突突的声响和江水哗哗的声响再也没有别的声响。(2001年秋于江渝号)
午后的芦苇
说江中间的水是主流,两岸辽阔的土地是什么?更为广大的天空是什么?海洋没有主流,只有日月造成的潮汐现象。如果人以自己为圆心,以自己的视野和感受为半径,就没有边缘之说。
岸边是绿色的芦荡,这些植物生命力顽强,只要有可以扎根的土壤,它们就能够生长。午后风中的芦苇,每一片叶子都像一面旗帜在阳光下闪烁。
把手臂伸向阳光,手臂也在阳光闪烁。想自己有旗帜的。我的旗帜不是红色的,而是像天空大海一样是蓝色的,像晚霞一样是妃色,像树和芦苇一样是绿色的;像岸上的土地一样是黄色的。
隔壁船舱的一位八十岁老人说:长江已经变成了一条毒江。
傍晚,他一直站在船头上看落日,江风吹拂着他白发。他是抗日战争时代的大学生,那个时候就参加了革命,后来因为工作总是乘飞机飞来飞去,将近五十年没有乘坐轮船。老人去年在欧洲住了半年,在德国、奥地利、法国的朋友家轮流住。说,那里是高度文明、文化、富裕的社会,人们的公德意识、责任感、以及完整的社会保障体系、社会尊重每一个人的意愿,完全是一个理想社会。
老人自言自语:你没有见过战争,我们牺牲了很多同志……历史,正史是不可信的,贪官太多,穷人太多……只要有募捐,我就把多余的养老金捐掉。
船上开始播放《悲惨世界》的录音剪辑。一个深沉的男中音旁白道:这些人因为贫困而绝望,因为绝望而走向反动……
不认为这是巧合。
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浑浊的江面上波光粼粼。我不敢正视老人的眼睛。
江堤上的火光
湿润的夜空里弥漫着干草燃烧的味道,看到江堤上跳动着一片一片的火光。火光与辽阔的夜色中显得微小零散。燃烧的清香和跳动的火光都让人感到土地的拥抱,感到宁静。船在航行,水声哗哗。甲板上居然有蝼蛄在啾啾地鸣叫。江中除了航标灯和偶然相遇的运货船队的灯光,再也没有别的亮光。
电视有三个频道,一个在转播新闻,一个在播放电视剧,还有一个在回顾那些革命歌曲。那些年代的革命无处不在。革命没有错,不是所有的革命和革新都摧毁文明和文化,无论“狂飙突进”“法国大革命”还是“明治维新”都给那些国家的文化艺术带来飞升。
隔壁船舱住着一个年轻的美国人,他收听半导体收音机的中文广播。他是懂汉语的,却始终对人说美语。整个下午我没有到船头的甲板上去,他一个人呆在那里看风景、录像、喝啤酒、记旅行笔记。
一位老人走到我的船舱门口来和我说话,我请他坐下。老人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人很瘦,没有门牙。一双眼睛闪烁着深邃的光亮。他是参加过渡江战役的老人,是“二野”的老战士,和董存瑞是同乡。
“南京渡江纪念碑就是为我们造的。渡江那年我才二十岁,1950年冬天坐皮筏子到重庆……”老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是那个时代。他瞥了一眼电视画面:“现在的电视假、丑、恶。浮夸风比1958年还严重。你不知道1958年的浮夸,一亩地哪能长那么多粮食?上下一片叫好声。1959年饿死人了,还不让说。我说了,把我定成右倾,抹掉了党籍,下放农场劳改,一个月吃十八斤粮食。 我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被发配到西藏去修路……我们都是说真话的人……我们有什么错?那么多人饿死,还不让说?董存瑞用手托着炸药把敌人的碉堡炸了,我连说真话都不敢?革命为什么?为了饿死人?彭德怀最了不起……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看透了……这个党里的渣滓太多……农民起义,做皇帝……那么多的穷人……那些农民真苦,没有文化不识字,被蒙被骗,下岗的工人,工人离开了工厂能干什么……这个船的船员每顿只吃一个菜,服务员一个月只拿几百元工资,效益不好……社会主义,中国特色……我这一辈子……就是说真话……我是一个快要燃烧烬的火炬……”老人声音低缓,时而低沉,时而叹息,一支接一支地抽香烟。
老人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我不敢多问那些沉重的往事。
凌晨2点船靠岸了,停靠码头是城陵矶。隔壁船舱的那个美国青年下船了,他要去岳阳楼。独自在中国旅游对他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经历,他可以在深夜独自走进中国的一个陌生城市,他很难理解真正的中国、中国文化和中国的革命,就连他那个年纪的中国青年也很难说清楚中国的过去和现在是怎么一会事。(2001年秋江渝号)
漂泊在阳光下
大江转弯的地方江面变得宽阔。江水光滑得像绸缎一样。记忆中江水就是黄色的,眼前比那个时候更黄更稠黄河。而坐在火车上看过黄河,黄河则像一条流淌着泥浆的小沟从眼前掠过。长江的未来是不是也要像黄河?我没有看过蓝色的大海,我看到的海都是黄色的。那黄和这黄都是国画颜料中的赭石加水调出来的色。
江中有一圈一圈特别平静水面,平静的下面是一个个大旋涡。若不是江滩上绿色的芦苇和江堤上新栽种的树,眼前的江荒凉得真像噩梦中的景色。
十五年前顺江而上,顺江而下。当时因为阿城的小说,文坛掀起寻根热。用“掀起”这个词一点也不过分,老老小小的作家们纷纷出游寻根。似乎作家们的根都在长江中上游。新建好的葛洲坝也是一景。实在没有觉得那坝有什么好看的,一堆水泥建筑毫无美感。唯一的冲动就是船浮到和坝一样高的时候想跨过船舷跳到坝上去,想这个动作是可以设计在什么动作片里。想到激烈的枪战和有关大坝的惊险场面,那时施瓦辛格的电影还没有到中国来,不敢把心里的话说给同行的人听,他们都很正经。
当年船上的人说,以后长江是一条死水,不会有鱼了。长江里的鱼是洄游的,坝挡住鱼的路。三门峡断了黄河的风水,这坝用不了十年就可以知道结果。说话人语气哀叹。八十年代的人没有钱,却有很多忧国忧民情结。
那年在西陵峡,顺着鲫鱼背一样的礁石走到江中间,决定再次到三峡,不是寻根,也不是采风。只想最后看一眼那些将要永久埋没在水底的石头。
轮船是早上停靠宜昌码头的,艾冬和宜昌的作家朋友在码头等我,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停在路边,他们帮我把背包放到车上。吃过早饭,驱车直奔三峡大坝工地,这一天像做了一个白日梦。 (2001年秋黄柏河边 )
浮光掠影的白日梦
色庞大无比的水泥建筑裸露阳光下白得刺眼。下面的汽车像爬虫,人如蚂蚁。身旁窜动各种肤色、各种颜色头发和各种颜色眼睛的人,闻到各种人身上发出来的各种气味。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来看这个庞然大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或许这是一个壮举,但在核能发电普遍应用的今天,还能算奇迹么。
《百年孤独》里的 “马孔多镇”居民总是自以为是的。
人们千里迢迢地跑到在这里来留影,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留影?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留影?举着摄像机和照相机拍什么?我厌恶周围各种肤色的人,他们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让我感到耻辱。心情变得很坏。我厌恶我自己。如果有鞭子我要鞭笞自己。
没有见过这么蓝的天空。晶亮蓝色原本属于这里的船夫、渔民和山民的。同来的朋友指点给我看: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全要淹掉了……以后水在那个位置上……我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看,远处是绿色的山峦,那山上种植着桔树。以前那里都是人家……他说。我说,知道,那些人家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那里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根,他们的祖先都在那绿色的山峦上……他们,你们,我们,这些人,那些人……
耳边是嘈杂的人声。
无根可寻,无风可采。不久这里就是江水回旋的地方,那些永远失去出生地的人,那些永远失去故乡和家园的人,他们曾经有过的一切都无法寻找和考证。这些楚人和巴人的后代,他们心底笼罩着哀伤的阴影。这块阴影将会像黑色的胎记一样代代相传。想美国黑人作家阿历克斯183 ;哈利的长篇小说《根》,想阿历克斯183 ;哈根笔下刻骨铭心的痛和绵长的忧伤。
他说,他原来的家在那边。
桑塔钠轿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三峡的急流中有什么样的船夫,山道上就有什么样的司机。
他说,他原来的家在江边的一个小镇上,有一条老街,街两边是吊脚楼,后面是山,山上是种着松树和桔树,他家有一片山林。山坳里的溪流已经干枯,今年三峡和鄂西北地区经历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旱,入夏以来只下过一场雨。西北边的十几个县颗粒无收。
他说,他和他的初恋情人来来回回沿着溪边走……他家在太平溪,太平溪是不是眼前这条溪?我没有问。山头上的树已经被砍伐光了,这些秃秃的山头马上就要被江水环绕……
江面上反射着白亮的阳光,茅草也在阳光下闪耀着白光。那些山影在白亮中变得一片朦胧。我第二次贴近江水。
沙漠里的古楼兰还有一个遗迹,这里连遗迹也不会有了。如果不是和当地的人一起来,怎么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是一个繁荣的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江边小镇。
有船突突地从江上过,大山的回声像音乐一样,听这样的节奏…… (2001年秋于黄柏河)
西塞国的中秋
下午从古兵寨出发经过一个小时的山路上下盘旋才来到这里:“西塞国”原始森林保护区。初秋时节,一路上满眼都是绿色,路的一侧是山,另一侧时而是深幽的山谷,时而是溪流。想山中的孩子就是背着书包沿着这条路去上学。路是矿区的路,修得很好。 同荒凉的江水比较,公路和大山让人感到亲切、实在、有依托。大山里的房子像山水画中的房子,黑色的小瓦,大大的房檐,在房前的空地上有母鸡和公鸡在觅食,有狗懒洋洋地伏在柿子树下朝公路上看。因为是下午,没有见到炊烟。天上布满的云层,树林覆盖的山峦在灰色的天空的衬托下绿得更加深沉凝重。在灰色绿色之间,那些架在农户黑色小瓦屋顶上的白色的卫星接收天线特别醒目,顿时感到兴奋,外面的世界就在眼前。可陪同的朋友却说,这些天线都是做过手脚的,山外不让看的频道山里也一样不让看。
夏天在浙江山区小镇上看到网吧,看到墙上的网络广告。这里没有网吧,也没有网吧广告。在一个河坝上看到这样一条醒目的白色标语:生孩子去医院,母子都平安!显然这里很多女人是在家里生孩子的。上午汽车经过一个小镇,看到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撩起半边衣襟给孩子喂奶,样子安详而宁静。她还是一个少女,看样子不到二十岁。她的下颚、颈项、露出的半个乳房,线条是那么流畅完美。这个画面很让我感动。想艺术美与真实生活的距离。
盯着车窗外看,不放过每一个从眼前掠过的山山相叠,山山相掩的景色。想山里的民风,有豪放坦然的山色,必有豪放坦然的男女,听回肠荡气的山歌,品尝以辣为主菜肴,想象山里人放浪如荼的情欲生活。
山里的人比临江而居的人幸运,他们是有家园的人。
傍晚的时候下雨了,弥漫着雨味的空气更加清新。想什么是最舒适的生活,置身山林的生活就是舒适的生活。在这里没有山外的那些担心:如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喷洒过农药的蔬菜,被有毒烟尘污染的空气和不洁净的水。 雨点落在山石上和树叶上的声音是山林和雨久别重逢时恩恩爱爱的声音。四个多月没有下雨,山泉变成了细细的一溜。古兵寨那边的山上一些落叶乔木已经枯死。谁也不能解释这次历史上从未有过大旱现象,是不是因为地貌生态的改变影响了气候。
2001年的中秋之夜,我是在海拔1100米的山坳间度过的。这夜没有月亮,只有雨声。
(2001年秋于“西塞国”原始森林保护区)
悬棺与情人泉
阳光照耀在对面的山崖上,看山崖上的悬棺。我对人生句号之后的事不感兴趣。巴人怎样把棺材弄到高高的悬崖上的?或许那时候把棺材弄上去并不怎么困难。人死了,灵魂离开肉身,肉身放置得再高,还是腐朽的肉身。山上有人影移动,四川美术学院的人在那上面开发景点。
盯着崖上移动的人影看,想如果人有来世,必选择造型艺术为职业。一看到画,看到雕塑,或是看到色彩,闻到颜料的味道,就会感到不可抑制的冲动。这是一种致命的感觉。
在置放腐朽肉身的山崖下面有一个天然的溶洞,溶洞本是无名的,后来开发出来,有了“情人泉”的名字。洞里有一条地下泉,洞口披挂着藤蔓植物,抬头看山,觉得这山是女的。洞口正是两腿间被绒毛覆盖的阴部。坐船进洞好像重新开始生命旅程。洞里有很多钟乳石,导游小姐说,洞里的石头是白云岩。这些岩石的姿态有像赤身裸体相拥着的男女,有的像被截断的肢体,丰满的胳膊,性感的大腿和腰肢。还有一些石头像男人女人的形态各异的生殖器抽象造型,耳边是流淌的水声,灯光若明若暗,全是佛洛伊德认为的性梦的景象。
人生命中有一些非常态的行为,这些行为往往最接近欲望本身,接近抽象的艺术美。这泉叫情人泉而不叫夫妻泉。夫妻不会到荒天野地来偷情。
洞外面有一对男女双修的佛像,男佛一脸超然的微笑,女佛跨坐在男佛的腿上微闭着眼一脸陶醉的样子。他们在修什么,一目了然。
死亡的躯体放置在高高的山崖上,象征生命的欲望却在不见天日的地洞里。只有步入地狱的肉身才会再次投胎为人。(2001年秋于黄柏河边)
没有记载的古兵寨
站在山顶,以为在梦里。
山下是一片狭长的开阔地,有农田,还有一条新修的公路和一条被称作“河”的溪流。田里的稻子和庄稼已经收获了。开阔地的那边是连绵的山。眼前的山,都是国画画册里的,眼熟得很。山坡上有农田、桔树、还有农舍。那些农舍不少是两层的小楼,当地的人说,这地方风水好。是一个富裕的地方。
天色阴沉,空气湿润。几个月没有雨,山上的一些落叶乔木已经开始枯死。沿着狭窄蜿蜒的山路上山,山腰上和山顶上有一个古代冷兵器时期的防御工事。这个防御工事有点像古代的城墙,但比城墙的规模小,建筑材料不是砖和泥土,而是用山上的石头,有类似城墙的屯兵的城堡和烽火台,当地的人把这片山山相连,山山相望的古代防御工事叫古兵寨。从垒起来的石头看,可以看到不同的年代。因为没有文字记载,无人知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谁人和谁人打仗?是巴人吗?为什么打仗?那些古代的将领和战士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守候在山上?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他们要阻截谁的军队?
把耳朵贴在长满绿色石花的石头上听,什么声音也听不到。(2001年秋于西塞国原始森林保护区)
看巫师杀鬼
太阳落山后, 巫师点燃了手中的符。火光中沟通阴阳两个世界的那一刻,听到了一种神秘的音乐,看到了一种神秘的舞蹈,读到了一种神秘的肢体文字,这样的音乐、舞蹈和文字是凌驾在漫长的人类发展史和宇宙多维世界之上的音乐、舞蹈和文字。我在神秘的气韵中兴奋、眩晕。
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在地球的南端、北端还是赤道地区,无论什么民族,什么语言,什么文字,在那些古老幽暗的房檐下,都有这么一种相似的文化现象存在,这就是比宗教还要深远和神秘的“鬼文化”。
在黄柏河的深处,宜昌地区的大山里我看到了鄂西北的巫风。
曾在八十年代出的一些关于“鬼文化”的小册子中看到有关的介绍。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弄清楚巫师与鬼魂,图腾与神灵的关系。前些时候,在高行健的小说《灵山》中又看到了这样的文字,好像还是没有懂。
古兵寨的山下有个像祠堂一样的房子,外面看是平房,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是两层,房子的跨度很大,也很高,相比之下,窗很小,屋里的采光靠房顶上的亮瓦。这样的房子和江南一带的房子不一样,和皖南的房子也不一样,更不像山西晋中如城堡一样厚重的民居。这里的房子是那样的单薄,与它的背景——那些山崖相比显得空灵。山崖上的怪石,山间的岚雾,山下的溪流,山坡上和山洼中的农田与这样一些房子再和谐不过。
烛火摇曳,土黄色的墙壁上画着一些鬼怪图案,有一个用杂木搭起来的舞台,像书中描写的演社戏的地方。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台上拉了一个黄色的大幕。大幕上绘着一个鬼影。鬼影画得不像想象中的鬼那么狰狞。它圆滑的像鸟一样的头显得些许秀美,它张开的翅膀却是死神的。那只独眼好像能通人性。鬼的前世是人,鬼的来世还要投胎做人的。
巫师手中的香,巫师手中的卦爻,巫师手中的符,巫师手中的针都不及巫师手中的剑那么让人惊心动魄。巫师握着烧红了的剑在紧密的锣鼓声中舞,他深邃通灵眼神穿透幽暗的屋顶直达另一个玄秘的世界,时高时低时急时缓的咒语,让我周身热血沸腾,这咒语是杀鬼的,剑也是杀鬼的。我屏住气,等待巫师手中的剑向鬼刺去的那一刻。 (2001年秋于宜昌“西塞国”原始森林保护区)
太平溪的音乐
那里长着比人还要高的茅草,黑蝴蝶和黄蝴蝶在茅草中飞舞。
阳光耀眼,天空是我看到的最蔚蓝的天空。北面是光秃秃的山包,而原先山是绿色的,上面生长着桔树、芭蕉和黑松。后面山谷里有一条山溪,原先这里有个小镇叫太平溪,小镇有一条东西向的小街,街边的房屋依山傍水,那水就是波涛湍急的长江,江水在连绵起伏的山峦间转过弯向东而去,在薄雾与白云间。
这里的人把“江”叫做“河”。江轮的马达在山水间的回声细听像铜管吹出来的声音一样辉煌连绵,有节奏,有音调。镇上的人在几年前全部迁移走了。那些大卵石的宅基,老柳树粗大的树墩,无言的峡风都可以作证:这里有几百年的历史,从明朝开始这里就是一个小镇。山里的人从这里渡河到南岸去,或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细雨里,山民赤着脚背着背篓从大卵石铺的小路上过,落日中船夫的女人盼望炽情如火的汉子从“河”上归来。
仅仅几年这里就变成了一个遗址,一个外来的人无法考证它刚刚结束的历史,无法知道它曾经有过的风土民情。
突然想到一种遗忘,一种因为人为的改变自然环境而刻意制造的遗忘,就是把这里小街,把这里的房子移到别处去,这里风土民情也无法移到别处去。与其说遗忘,不如消失。他们就这样消失了。这里历史嘎然而止,不是战争,不是瘟疫。
这里的未来就是那白字写着的地方:175米,一个永远的休止符。白天无法联想过去的或是未来的长夜。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少年初恋的记忆将在175深的水下。
这里的老人把生命结束叫做:上山。上山是老人们今生今世终结,来生来世的希望。他们希望的山头将在江水中回旋。已经开始到计时,没有明天,更没有来生来世。
站在白亮明媚的亮光下,看自己渺小的影子,想很久很久以前写在一个不相干地方河堤上白色石灰的标语: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上行的音符是明确高亢的,下落的音符是无尽茫然的,这是一个外乡人即时即刻的感触。
过河喽——过河喽—— 有人在江边喊,回肠荡气。
……
往后,这里不再有音乐。(2002秋追记2001年秋三峡之行)
文章作者 中国贪官数据库
上次更新 2003-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