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古及今，“文人”这一称呼，不是贬称也是个贱呼。附庸风雅的读书人尽管终生找不着北，也爱捡起“文人”这项桂冠遮羞或自慰，这就是最现实的犯贱。蒙古游牧民族以铁蹄弓箭统一中国进而征服世界后，建立了元朝，元朝把臣民按贵贱划分十等，最后三等排名是八娼九儒十丐，可见书生文人的社会地位从来就低。
　　
　　我至今蜗居乡野一隅，见识文人也少，周围多是性状莫名的文化土著或地方文人。其生态行状首先让我想起山村的啄木鸟和喜鹊，还有猫头鹰。我生地村西有片茂盛竹林，林中的千年古樟便是啄木鸟猫头鹰之类的栖息地，它们的坚守把式一如那些只吟咏风物古迹掌故传说的文化土著，尽管他们的文字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出村庄，但也能自得其乐。在方圆百里譬如县城崭露头角的地方文人，则如村口风景树上垒窝的喜鹊或在田畈鸣叫的布谷，他们经常在地方小报写写好人好事，或在文联内刊吹吹打打配合配合政府和部门阶段性的公务。在我理解中，那些上面的大点的又称真正的文人，是村人称爱抓吃小鸡的老鹰，它们在空中振翅俯冲盘旋，得胜回朝则躲在安全地带享用或歇息。“作家”这一名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用以称呼码字文人的，新中国成立后，还以作协、文联等衙门对作家进行圈养，作家们在组织机关里学文件统一思想，然后定指标派任务，年终考核时除了拿奖金，还评个先进工作者什么的，可惜文革后新起的作家们已大多没这份荣幸，所以潇洒者爱用码字匠、自由撰稿人等称呼自己的谋生职业。但天网恢恢，作协等社会团体还是把大多浮出纸面的文人一网打尽，不过作协里大半成员已圈养得连纸面上都浮动不起，所以真正潇洒者就连作协组织也不入。
　　
　　我们的国家 只有一个，但作协、文联等群众团体里却 多如牛毛，天真者若认为某 就是那方水土的头号文人，那是人间的童话和笑话，但身为 者却是大多这样自视的，这就不是个人的可笑而是群体的可悲了。我们知道，巴金这个中国作协 实质是名誉的，但大家都从文品人品上尊重他，尽管巴老的文学成就和思想锋芒并不特别出色，可他身上的朴实率真和世纪文人的象征，使这一名号非他莫属，恐怕中国现实文界属此情况的就仅此一例吧。至于诸多省市的作协 ，其为文为人就大多名不副实，它仅仅是个体制的行政设置，不少还是官迷心窍的产物。我小小的熟识圈，就有爱好文学的乡镇企业家做了市作协 、局座退役改任县作协 等显例，连我这个向来与“官”字不沾边的人，也做过好多年县作协常务副 ，好在我现已辞了，所以连坐着说话也腰不疼。说起这些或许有些恶心，但论述文人的堕落也是绕不过去的课题。
　　
　　我以为文人的看家手艺是码字成色和思想水准，所以语言大师和思想家两顶桂冠是对文人的最高褒奖。就我见识的刚刚划上句号的中国20世纪文学，能毫不迟疑首先给予肯定的只有三个人，循序渐近分别是鲁迅、北岛、王小波，最大遗憾是从鲁迅到北岛留下的空白太多。文学创作决不是躲入书斋做学问，它首先需要作家有独立思想的社会责任感和炉火纯青的语言风格。可视为中国文人源头三大标本的老子、孔子、墨子，就首先是身体力行独树一帜的思想家。老子晚年曾躲入山中十年磨一剑写出惊天巨著，却被楚兵毁之一炬，他深感文人著书的脆弱，就身体力行离周入秦准备直接对贤君演说，结果过函谷关时被关长尹喜强留索写出五千字《道德经》；孔子为推销儒学可谓奔走呼告焦头烂额，曾周游72国而无果，只有授徒三千传教；主张兼爱非攻思想的墨子，自个筚路褴褛风餐露宿动真格垂立风范，也可敬可叹。文人对现实世界的影响力，取决于他们用文字表达和传播所获得的话语权。
　　
　　一个都不宽恕的鲁迅，林语堂说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其实鲁迅本人也是这样自视的，其题《呐喊》小诗云 ；“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其题《彷徨》小诗则更直接：“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鲁迅短匕投枪式的作文，使他一直成为有关当局的眼中钉，1930年2月他参与发起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老家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即呈请中央通缉“堕落文人”鲁迅。北岛，高中毕业就成地下诗人创作抽屉文学，其激情迸涌技艺精湛的诗歌，是对一个时代的声讨与批判，是对一个人的尊严和人性的追认与召唤，他如潜游多时的深水鱼突然鲸露海面，成划时代的诗歌（文学）英雄。不惑之年辞职做自由撰稿人的王小波，人抑郁难耐地困在斗室敲击电脑键盘，双眼却如苍穹的鹰悲悯地抚慰众生，他是以更平民化的视角，反讽与自嘲真正到位的文字，追问捍卫着人类的生存底线，并在艺术上贡献了真正中国式的黑色幽默。
　　
　　放眼当今文人，还有多少人怀揣社会责任感胸涌正义激情投入写作？大多都想先舒服了肉体再说，何况媒体炒作与纸业改版作秀，也在日逼一日地消灭着作家和文学。谁还会苦其心志寂寞耐心地写作地下文学或传世之作？但是正像一个国家在媒体没有丑闻其实是最大的丑闻，一个活得体面得没一丝堕落痕迹的文人，也是最堕落的文人。我们的世俗文人和上层建筑已有种病态犯忌，心态如同契诃夫小说《套中人》的主人公别里可夫，一天到晚担心着犯错出乱子。其实，面对一二部貌似出格的书籍就刺激过敏，视同毒蛇猛兽，这大可不必。连李自成、洪秀全等几近成功的农民起义，都无法撼动原有社会体制的内核根部，何患几本区区破书？！
　　
　　当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遭遇苦难时，他只是担心自个是否配得上承担这么伟大的苦难。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时期，艺术院院长以阿拉克切夫伯爵离皇上最近为由，提名其作为名誉院士，艺术院秘书反驳说：“要是这个理由成立，我就推荐马车夫伊利亚amp ；8226 ；巴依科夫为院士，他不单离皇上最近，还总坐在皇上前面。”尽管拉勃津秘书为此惨遭流放，却捍卫了艺术的尊严和自己的良心。亚历山大一世弟弟尼古拉，有一次想来点粗鲁行为显显威风，要抓一位禁卫军军官的衣领，军官莫依洛夫伯爵威严地说：“殿下，我的佩刀在手里呢！”一语将尼古拉击退。在国人眼中，普希金或许仅死于桃色事件，为一个女人而陨落诗歌太阳太不值得，岂不知普希金是以诗人的尊严抗击直接流氓丹特士和最大背景流氓沙皇，决斗是他终生用鲜血写就最惊天动地的诗歌。仅斯大林统治时期，据统计就有2000多名苏联优秀作家遭清洗、判刑和流放，但作家们并没有倒下他们的人格和停止写作他们的巨著。斯大林病态地喜爱女钢琴家尤金娜的演奏，据说斯大林被人发现死在别墅时，他的唱机上还放着尤金娜演奏的莫扎特协奏曲，领袖认为她是天才，曾派人送上一个装有2万卢布的信封表示慰问，为此尤金娜特回函：“谢谢您的帮助，约瑟夫amp ；8226 ；维萨里昂诺维奇，我将日夜为您祈祷，求主原谅您在人民和国家面前犯下的大罪。主是仁慈的，他定会原谅您，我把钱全给了我所参加的教会……”1958年，帕斯捷尔纳克因在海外发表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当局不仅阻止其赴领还授意苏联作协开除其会籍，当例行仪式的会议 不暇思索地宣布“一致通过”时，台下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能说一致通过呢？我就举手反对！”反对者是女作家阿利卢耶娃，斯大林的妻妹。还有更经典的譬如诗人作家云集的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俄罗斯民族尽管多灾多难，但她的确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因为她有永不屈服的巨大承受力和惊人创造力！其标志之一就是优秀的知识分子总是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声音，儿女永远不亵渎背叛祖辈留下的文字。这又让我油然想起流亡海外的屠格涅夫所写的那首散文诗，题目就叫《俄罗斯语言》，黄伟经先生所译全文如下：“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念着我的祖国的命运的日子里，——给我鼓舞和支持的，只有你啊，伟大的，有力的，真实的，自由的俄罗斯语言！要是没有你——想起家乡发生的一切，怎能不叫人绝望呢？然而，这样一种语言如果不属于一个伟大的民族，是不可置信的啊！”
　　
　　让我们回顾1949年至文革结束的中国文人，他们面对劫难的最高姿态就是沉默或自杀，更多的是充当告密陷害的工具，成他人和自己的掘墓人，近30年历史无人续写出一部堪与“五amp ；8226 ；四”新文化运动伟大传统相匹配的文学巨著，御庸和遵命文字是他们迫不及待争抢的活计，曾被称为文豪的郭沫若就是其中显例。我们的祖先也创造出了不愧于俄罗斯的，伟大的有力的真实的自由的汉语言文字，我们的书桌案头或许每天摆放着汉语字典和词典，但我们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只写些苍白机械狭隘的东西，真是辱没祖宗创造的数千年文明！
　　
　　而现在我们拥有相对宽松的写作环境，但仍没有康复祖国文字丰富强盛的语言造血功能，大多卖文者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只关注着卖点的喧哗和钱币的骚动，从大脑储存移植电脑屏幕的文字并无血性与真情，敲击键盘的是个空空荡荡的躯壳和为市场俘虏的手指，行尸走肉的皮囊向纸业媒体传递粗糙作秀的文字。用庄子云“无耻者富，善言者显”移称现实文界，一点也不为过。解冻的文学充满商机和诱惑，所以文人也便充满提升或堕落的机遇，要堕落就来个彻底，或许旧的腐烂后却有新的生机。行文至此，不妨引用那个因喊出“咱们的中国”而让我印象深刻的闻一多的几行诗句来结束本文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中国文人，若没有经过彻底痛苦的换血和补钙，是创作不出真正让人满意的文字的。
　　
　　要了解更多点击作者博客：旮旯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