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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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嘟——嘟——”,驳船在沙阳河撕心裂肺嚎叫,猪婆带猪仔样拖着一长串货船使劲往龙庙滩上拱,拱出一坨坨白花花的水浪,天边就打碎玻璃般噼里啪啦白亮起来。
  禾夷秋稀里糊涂钻出梦来,睁眼一看,日头正轰隆隆地爬上窗台,隔着窗帘往里喷射黄橙橙的光。他懒如秋蛇似地慢慢爬起床,不紧不慢洗漱一二,到食堂猪吃潲似地哗啦啦扒了二两米粉,就按步就班到办公室去。办公室就在一楼,几个同事一大早就香烛样插在茶几边噼噼啪啦膜拜五十六块墓碑,站领导如冬天蚊虫一个也不露面。禾夷秋寡然无味,走出办公室,趿着皮鞋叭嗒叭嗒上街赶闹子去了。
  龙塘街是龙塘乡政府所在地,街两边木板房如一长串拖船“咔嚓”一声搁浅在沙阳河左岸,落地生根成了永久的雕花。即使是一九五四年和一九七八年的两次特大洪水几乎把整条街咕噜咕噜淹没了顶也未能把这条街生拉硬扯卷走;洪水过后,街上照样炊烟袅袅,赶闹子的人群依然熙熙攘攘。
  龙塘街木秃秃全是砖木结构瓦房,靠河边一律的蓝幽幽青砖方柱吊脚楼,平街以下一层黑乎乎作人畜进出口灶屋、茅厕或牲圈,平街一层才亮敞敞住人,且临街切一半来做门面,吆喝些布匹成衣、日杂百货、糖业烟酒、药材诊所、饮食服务之类。整条街汗熏熏如闹子厂杀猪佬阿肥的裤头带般长,街头打个喧喧屁街尾闻得到霶霶臭。
  龙塘人婆婆妈妈爱管闲事,街头夏驼子噼噼噼打老婆,街尾结巴桥也要咚咚咚跑过去劝几句“你打、打、打什么!”码头长脚妹谈了个赶猪郎公对象,一条街便议论纷纷如哪家炒辣椒,呛得一街人打喷湫;龙塘人三岁娃仔一样容易健忘,刚刚还揪鼻子抓眼睛打得哭哇哇,转过身又好得屙尿泡饭吃。文化大革命武斗最厉害那几年,上游不时漂下来胀鼓鼓无名浮尸,把清早下河边挑水的大妹仔吓得甩着空水桶鬼喊鬼叫跑上街来,一街人拥到河边去看,见死佬是年青仔便发出“造孽呃!”的感叹;如果是又年青又一二的姑娘,则会“哇,可惜死了!”连连叹息,大娘大婶还会掉下几滴辛酸眼泪。然后便会有面如青石板的九公或八叔用长长的竹篙硬生生把死佬搡出河心,任由他(她)猪尿泡样旋悠悠漂下龙庙滩,姑娘大嫂又咕漉漉挑了河边水回家煮饭做菜。第二天再问起那个死佬的事,一街的人就会大喉嗓回答你“早八百年就推到广东去了!”
  龙塘街每逢一、四、七为闹子日。今天是闹子,天刚䒍䒍亮,沙阳河面白皑皑的浓雾像一群北平鸭轰隆隆拱上岸吞没了整条街,一会又像一张大大的船帆突突升起,与晨烟、朝霞、鸡鸣犬吠犬牙交错融为一体,缓缓升到天空,龙塘街便一堆堆石灰草似地清清楚楚竖立在河岸。接着就有赶闹子的农民吱吱嘎嘎推着木车,一路摇着单车铃铛,挑着箩筐粪箕,背着竹篓鱼䉂,带着各种货物,从四面八方蚂蚁扯线似的不断往龙塘街奔来,洪水似从街两头往里涌,直涌得街里像一大网摞起来的鱼。很快,窄窄的街两边就落叶般铺满了各种各样的摊点,卖谷种果秧的、卖红薯马蹄柑橘的、卖米粉大肉饭的……应有尽有。卖鸡鸭的阿婆在面前摆着一个篮球大的长圆形竹笼子,几只鸡鸭装炭窑样挤在笼里动弹不得,张着嘴喘粗气;一个卖老鼠药的中年男子独占了闹子厂一大块地盘,面前摆着好几只硕鼠标本,老水牛婆撒尿似的口水哗啦哗啦溅满路人耳膜:“瞧一瞧,看一看,老鼠吃了绝万代。不信买包回去看,包你再不受鼠害。”
  禾夷秋抱着两臂,悠哉悠哉地在街上走着,东瞧瞧西望望,不时有乡下人推着单车、单车后架上用黑胶带绑着一捆捆蛇皮袋装得满满的货物——有的是育好的果树苗、有的是做种的红薯、有的是金灿灿的稻谷或花生种,响着脆铃,吆喝着从他身边虾子抢清般挤过。他踉跄跄往街边靠靠,尽量让出路来,目送人们拼命往前挤。
  太阳公公颤颤威威走近中天,气喘吁吁坐在天空顶上,慈祥地打量脚下这条被捅了蚂蜂窝样乱糟糟闹哄哄街道。赶闹子的人越挤越多,嗡嗡嘤嘤,轰轰隆隆;远远望去,一条街的人头鹅卵石样有黑有白,有圆有扁,有干有湿挤成堆,乍一看又像一条黑污污臭水沟浮满水葫芦飘来荡去;叫卖声、讨价还价的争论声、单车铃声、街边摊点录音机歌曲跟各种油烟味、食杂味、鸡屎牛尿人屁味揉搓成一股股白烟,漫漶在街上空,几乎把太阳公公熏倒。
  从街两头往里走,中心点是乡人民政府,政府旁边是人民礼堂。今天政府大门口和礼堂门口都拉起了红绯绯的横幅:“热烈祝贺龙塘乡第×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胜利召开!”墙上红红绿绿贴了好几条小标语像一排少先队员立在那里。从早上九点开始,乡人代会就开始在礼堂举行。礼堂里齐刷刷坐满了乡直单位以及从各村屯赶来开会的人民代表。日今提倡精简会议,这次人代会也缩短为半天,中午就结束。虽然这不是换届会议,但由于有增选一名副乡长任务,县乡两级党委政府都十分重视,县人大副主任甘正雄亲自参加会议,县委组织部还专门派了干部股和组织股两名股长前来指导选举。
  此时,会议正在进行中。 台上昂首挺胸端坐着乡党委、人大和政府三家班子全体领导,甘正雄副主任中流砥柱般坐在 台正中,县委组织部两位股长也在 台上就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