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自以为与南街村颇有缘分，但没想到到现在再难回首，一点也不想再次走进它的大门。

　　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了南街村参观学习。南街村的第一面，就那么令人难忘，不仅仅是清洁宽敞的街道，不仅仅是巍峨的朝阳门，不仅仅是庄严的东方红广场，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这个村庄旗帜鲜明地走集体经济、共同富裕的道路，在一些党员和干部在香风毒雾、灯红酒绿中腐化堕落的时候，这些南街村人没有忘记初心，而是坚定地扬起社会主义的风帆，乘风破浪地驶向共产主义的彼岸！

　　于是，我惊艳了！我陶醉了！我心潮澎湃！我热泪盈眶！我用自己的劣质的山寨手机收藏着南街村这片海洋的每一滴美丽，然后把它们汇聚起来，放到空间相册里，名之为“此生难忘南街村”。我把这次相逢视为一种缘分，它给了我更大的意义、更大的希望，给了我很大的鼓舞。那是我立志为人民服务的起点。

　　后来的几年里，虽然我飘泊不定，或者意气风发，或者辗转彷徨，我都把南街村当作一种力量的象征。当快递员的时候看到了南街村发出的快件，总是眼前一亮；在小超市里购物的时候发现了南街村的拉面，也会慷慨解囊，必须买上几盒。待到凌晨两点下了夜班，来一盒南街村鲜湿面抚慰乏困的头脑与肚肠，对于一个某些媒体所描述的“空巢青年”来说，也是人生的一种幸福了。

　　或许因为这种“一盒面带来的幸福”，我又一次到了南街村，决定和南街村人一起“做好人、做好事、做好产品”了。

　　这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古人云“春风得意马蹄疾”，我则是“春风得意车轮缓”，渴望着又一次到达。一方面是为了与介绍我到这里来的朋友重逢，另一方面是为了与南街村重逢，迎接新的挑战新的成长！

　　我要去的正是鲜湿面厂，属于南德食品有限公司。在此之前，必然要有相关的程序，于是我去了南街村招工办公室，签合同。我扫了一眼合同，发现没有几句话，但出于信任没有在意。签完合同，招工办留了一份，然后告诉我另一份要交给厂里保管。我心中一动：那我自己那一份合同呢？之前在各处工作，只要签合同，都会有自己一份……但我没有多想，因为我很信任南街村，信任鲜湿面厂，更何况南德公司的总经理顾毅是我的师兄，绝对没问题！

　　签了合同的第二天，也就是2017年4月20日，我走进南德食品公司的包装车间，正式成为一名工人。刚上生产线的时候，我内心有些紧张，因为之前没有接触过这些，只觉得流水线又快又长，稍一犹豫就错过了机会。旁边的大姐告诉我不要着急不要慌，按照她们教的去做，会找到感觉的。于是我就沉下心来，认真学习。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下班的时候感觉很累，脚跟疼得厉害，因为之前从来没有站着不间断地工作一整天。但我想，既然我来学习锻炼，是为了向当年梁家河的青年 学习，是为了让自己成长为一个能够切实地为人民服务的新青年，那当下这点疲劳不算什么，也许过几天就会适应。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逐渐适应了工作节奏，也对我们的车间、我们的公司有了更多的认识。包装车间的工作时间是早6：30到下午17：30，夜半则是18：30到次日凌晨5：30，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中午有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各班轮流着去。大家急匆匆地从车间涌到更衣室、奔向厕所和食堂，然后焦急紧张地排队打饭，然后比赛似地吃饭，然后再急匆匆地奔回车间。中午没有休息时间，吃完饭回去就要接着在流水线上干活。食堂的饭菜虽是免费提供，但质量实在不敢恭维，加上吃得快，所以大家普遍有肠胃疾病。

　　职工在上班期间的人身限定也极为严苛，上厕所都要找人顶替岗位才能去，还要急匆匆地，因为你要赶紧回去替其他工友让他们去上厕所。我旁边的一位大姐因为长时间憋尿得了尿结石，但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坚持上班，把自己的生命健康押了上去。我体形瘦削，朋友曾以“竹竿”形容，一米八一的个子才一百零几斤，按说是不能再瘦了，但几十天高强度工作下来，急速降到了九十多斤。介绍我来这里的朋友们看了很心疼，但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们比我早来几个月，等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生了病，有的还吃着中药。


　　

　　（右一是张光明。瘦成“竹竿”的他和其他同学一样，曾经都对拉面厂充满期待）

　　有的读者朋友可能会问：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还要介绍你来呢？既然这样，你们赶紧离开吧！微博何处无芳草，哪里都有工作机会！

　　但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大多数是大学毕业生）来到南街村，不只是为了打工。我们一方面是要在车间学习锻炼自己，另一方面也要为企业的向前发展操心。前面说到，南德食品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是我们师兄，我们希望能够帮助他把厂子办得更好。所以我们没有离开的理由，更何况，我们走了，似乎解脱了，那厂里的其他工人呢？我们深知公司的有些做法有违法嫌疑，尤其是工时一项，难道要替别人文过饰非？我们没有这种行事风格。

　　所以我们开始积极推动企业改革，一方面向顾毅师兄提出工时改革建议，积极拟定八小时工时改革方案；另一方面我们先从一些简单易行的方面入手，比如推动食堂饭菜质量的改善和增加一些新的基础设施。这的确起到了一点作用，食堂的饭菜有了变化，但是顾毅师兄等公司领导层对我们的做法有些不满，据说是觉得我们的想法太纵容工人。在他们看来，工人来厂里就是为了挣钱，只要能挣钱，其他的不会在乎。我们很奇怪，放弃自己更好的前途、在南街村坚持这么多年并使南德食品有限公司扭亏为盈的顾毅师兄，怎么会这么想？但是我们抱着对他的信任，继续交流沟通。

　　此时，广大工友们一方面因为身体持续消耗而心情低沉、工作乏力，不可避免地造成产品质量波动，另一方面又要为质量波动受批评，处于两难之间，满腹委屈，但大多工友因为迫于养家糊口的压力，只好默默忍受。他们对我们提出的改革看法多样，有同情理解的，有觉得上层不可能改变的，有觉得无奈只好被迫接受现状的。但在我们眼里，他们不只是一个个工人，更是一个个公民，一个个有尊严的人！他们比起我们这些年轻人更不容易：他们上有老人、下有孩子，要处理家务，还有田地要耕种，十一个小时工作之后，却挤不出多少时间来做这些事情，尤其是缺少时间陪伴亲人。但是他们请个假都很困难（有个女工流产了需要请一个月假最终却只请到一周！），又没有双休日和法定节假日，一个月让休息一天也就不错了。南德公司的这些做法影响的不只是一个个工人，还有他们的家庭，还有他们的孩子的未来！

　　出于对顾毅师兄、对南街村之前积累的信任，我也在努力理解这一切安排是不是有它的道理或者难处，但这种血汗工厂式的劳动安排一方面自己亲身在经历，另一方面对周围工友因为这种安排而造成的身心摧残，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引发了我的愤怒和忧思。当时车间还悬挂着“弘扬红军长征精神”之类的横幅，看了让人困惑：难道红军长征就是为了让人民在这种“血汗工厂”里饱受摧残？难道红军长征就是为了让人民在十一个小时的夜班里盼天明？南街村集团作为全国闻名的集体企业，又在高举社会主义大旗，为何还对敲骨吸髓的z本主义生产模式恋恋不舍？南街村在我内心长期以来的高大形象在不断地崩塌，照这样下去，南街村的红旗能够打多久呢？我虽然很反感某些媒体怀着浓厚的政治色彩去恶意地歪曲、污蔑南街村，但我也不会替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南街村遮遮掩掩。我们是立志为人民服务的，谁在剥削压迫人民为人民币服务却还披着为人民服务的画皮，我们就要给它扯下来！


　　

　　（停电两小时，包装车间的工人倒下就睡着了。墙上写着“发扬红军作风，忠诚集体事业”）

　　我们给了顾毅师兄足够的时间回心转意。我们的老师也多次对顾毅师兄耐心劝导，提出批评，但后者含含糊糊，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原来他不是顾虑太多、不是认识不到，而是不想这么做。他可以投入几百万去在电视剧中植入广告，也不愿花这个钱做工时改革。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可说，老师不再有这个学生，我们也不再有这个师兄，从此一刀两断。于是我们在7月23日集体辞工，离开了南德食品公司，离开了曾经目为圣地的南街村。

　　离开那天，总经理顾毅偶尔会来看着我们忙碌地收拾行李，表情很不自然，叼着一根烟将吸不吸的样子。傍晚车轮启动的时候，我看着他，看着选择背叛初心或者暂时想不明白而留下的其他几个同学，百感交集。又想到南德食品有限公司的未来，想到南街村的未来，深深地为之痛惜！我们不是那种因为看错了就怀疑一切的自由主义者，我们相信人类社会可以有美好的明天，但是这个明天不属于当下的南街村。除非他们能悬崖勒马，否则只能像当年的s联一样，悄然变色，人亡政息！

　　在薄暮中缓缓离开南街村，我没有回头。

　　后记

　　我曾经以为，我们集体辞工，会让南德食品公司的领导层有所反思，谁知他们还要文过饰非，变本加厉。他们不但下令禁止工人们与我们联系，而且还要让部分车间继续增加工时。昔时的某个同学在选择背叛初心留任车间副主任之后，就变了一副嘴脸，就连领导层提出的为职工稍微增加一些工资的提议，他都断然表示不可行！更为恶劣的是，工友陈武阳、程幸南在向南德食品有限公司提请仲裁过程中，后者竟然连最基本的加班事实都不承认，甚至还声称陈武阳煽动我们离职！

　　这如何不让我们这些曾在企业里面里流血流汗的职工们心寒！明明在我离开企业之前车间大姐们已经因为不堪忍受车间的压榨而有很多人辞职，我们为了帮助企业而提各种方案想要挽救这个局面，被告不予采纳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贼喊捉贼，反泼污水！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他们不要脸皮，我们也就不再为他们维护最后的脸皮了。我们业已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身的权益，而且将亲身经历的事实公诸于世，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劳动法》已经公布施行二十二年，《劳动合同法》也已公布施行十年了，我们不希望这两部法律成为一纸k文。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残酷的剥削和压迫更不社会主义！更何况以共同富裕之名行剥削压迫之实的邪路呢？：“我们的人民热爱生活，期盼有更好的教育、更稳定的工作、更满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会保障、更高水平的医疗卫生服务、更舒适的居住条件、更优美的环境，期盼孩子们能成长得更好、工作得更好、生活得更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我们不但向往美好的生活，而且对于各种阻碍这种向往的无耻伎俩，必将有力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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