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塔记事
  
  燕子飞时
  
  二零零五年九月份四级飓风卡特里娜扫过美国南部,造成新奥尔良大堤决口,给美国经济以及生活在路易丝安那等州的近百万居民带来惨重损失。人们还没有从震惊和对美布什政府救援不力的不满中回过神,另一场也许更大的灾难又悄悄逼近了得克萨斯州人口密集的工业重城区。从来没有经历过重大自然灾害的我,恰巧处在气象预报中丽塔横扫的中心区。所以,幸运也好,不幸也好,我可以有机会记下一些关于丽塔的小故事。
  
  九月十九日周一上午,听同事瑞奇提起一个新的热带风暴丽塔在墨西哥湾附近的大西洋形成。据说按照以往的惯例,飓风是以发现者的名字命名的。但是后来改为预先设计好若干名字,根据其形成位置轮流着用。有意思的是,起先所有的名字都是女性的,大约是希望可怕的飓风温柔一点。虽则如此,却并不能改变她魔鬼的本质。瑞奇嘱咐我小心些,但当时我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虽然邻近的佛罗里达和路易斯安那州在这个飓风季节都受到了毁灭性的重创,但因为没有亲身经历,总觉得这样的事情离我还很远很远,远着呐。
  
  到了周二,丽塔转为三级飓风,预计可能于周六清晨在休斯顿南边的加尔维斯顿登陆。住在加尔维斯顿的同事托丽讲起她那里已经开始自愿撤离行动,我很同情且吃惊地望着她,她却不大在乎的样子,“不过三级而已,我们的房子可以抗三级的,希望没事吧。”下午学校发了一个关于丽塔飓风的email警告通知,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不过是提醒住在撤离区的雇员和学生利用个人假期妥当安排撤离事宜。有个朋友罗杰当时在外地出差,我在MSN上碰见他,提醒他飓风可能到来,他还大大咧咧地说,事情很快就办完了,争取周三早上就赶回。我半开玩笑地说,你干吗不正好留在外州躲过飓风呢?他立刻说,因为刚刚过去的卡特里娜,人们多半夸大了对丽塔的恐惧。我同意,而且我的住处处于内陆区,离海岸有一百公里,危险性更小。所以,晚上回到家里我还优哉优哉,朋友泉打来电话,告诉我商店已经开始抢购,买不到水了。她提醒我买好食物和水做储备,且要把汽车油箱加满。一时心血来潮,我真的出门给车加足了油。公寓附 时人很少的一个加油站排上了队,不过还不算太坏。水和吃的却没有买,想着天太晚了明天再说不迟。
  
  周三上午一早来到实验室时,心情还是相当轻松的,预备做好实验,下班后再去买东西。不到十点钟,收到学校的email通知更新,说周五学校可能关闭,而本来月底才发的薪水会提前在周五前发下来,以方便大家可能避难之用。通知还说,进一步的安排会在下午两点钟发出。本来和一个朋友史蒂芬约好周四晚上看电影的,这时收到他的email取消计划,说因为飓风他的父母可能会到阿肯萨州躲避,如果成行估计他会跟着一起去。按当时的口气,他并没有觉得形势有多么严重,直说没有那个必要。不过他也提到最近几天给我手机打电话总是不通,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飓风来临的消息,用户通化量大大增加,造成线路繁忙。但是当时我还觉得这想法挺可笑呢。
  
  从周三中午开始,局势发生转变,紧张气氛一点点加重。实验室一位从新奥尔良过来避难的教授和我们一起看丽塔路线的概率图,对照周一发布的图形,丽塔飓风中心的路线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冲向加尔维斯顿和休斯顿。也就是说,到那时为止的气象数据表明,飓风直接攻击我们地区的可能性相当大。这位教授因为暂时无法在被摧毁的学校继续工作,准备把部分能够抢救的设备运来我们实验室,以后的半年将在这里开展实验。按照原定计划,他本来是要在周三下午飞往新奥尔良搬运设备的,可是大概是由于飓风警报,给机场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虽然他明显有点不安,不过还是打着哈哈开玩笑,说我们一人搬一大桶水回家,保准够熬过灾难。朋友比尔提到我他和妻子以及爱犬打算于周四晚上开车前往小石城,周一回来,如果我愿意可以和他们一起走,我说再想想吧。不过,经过这么一折腾,赶紧给史蒂芬回复了email,劝他能有机会走尽量走。
  
  那天正好是朋友莱卡的生日,我早几天准备了送她的生日礼物,于是趁着实验间隙把礼物带到她那儿去。她们实验室的人正聚在一起吃饭,说的都是关于丽塔飓风的事情。大致分为两派,莱卡和她的一个朋友认为应该及早撤离,而另一派人认为她们太小题大做。莱卡的朋友说,“我们面临的可是人类历史上百年不遇的五级飓风,当然要提早撤离。”她们商量着要么坐飞机去加州莱卡的男朋友那里,要么开车去西边的奥斯汀一个朋友那里。显然,那个可能接待她们的朋友还要收留其他一些人。所以当莱卡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赶紧说不用啦。
  
  从莱卡处回来,收拾完自己的工作,我又到隔壁帮萍做心理物理实验。听萍说,她们实验室的人基本上都已经决定撤离,差不多走光了。老板还嘱咐他们把架子上的东西收起来放到抽屉里,以防万一。她一家老小打算周四出发去奥斯汀,到朋友家避难。我说我要么不走,要么想办法和别人一起走,不用麻烦他们。说来说去,我们都焦急地等待着学校的最新通知。大概三点钟的光景,通知下来了:学校将于当天五点全面关闭。从周四到周日,没有特殊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入大楼。五分钟后经过我们老板办公室门口,他老人家已悄然不见了踪影。因为我们实验的性质,突然中断实验需要做特殊安排。一时找不齐人,我干脆一一检查了各位同事的日程,进行相应处理。研究生准烈因为家中有个新生儿,和妻子商量着要撤离,但还在踌躇着不知这天下午该不该做实验。我劝他立刻回家收拾准备出发,只怕走晚了不方便。同事克瑞格则从网上找了留守人员应付飓风紧急措施的资料,打印了几份发给大家。我扫了一眼,最重要的几点有,飓风来时须躲在没有窗户的位于房子中心的房间里,比如贮藏室,卫生间;因为飓风过后通常会断电甚至断水一段时间,所以要储备好足够的可以直接食用的食物和水;准备手电和使用电池的收音机。
  
  安排好工作,还不到四点,我拎着一包本来放在实验室冰箱的干粮,离开之前碰见萍,她告诉我他们预备当夜出发,并给我留了手机号码,说如果想跟他们走就打个电话。这个时候我仍不太紧张,基本倾向于留下,道了谢后打道回府。公共汽车上人很多,虽然开着空调仍然很热。没走多远,就发现交通状况明显可怕,堵塞得厉害,不由心中烦躁。平时五十分钟的车程,一个小时过去还没走到一半。乘客们交谈声越来越大,一位从新奥尔良来的难民不太熟悉路线,旁边马上有人七嘴八舌地指点。说着说着,就自然说到了令他流离失所的卡特里娜。他从家中撤离后被暂时收容在新奥尔良的超级体育馆,四级飓风里左摆右晃。他说,“我背着背包胆战心惊地直往上看,随时准备逃跑啊。”望着他心有余悸的模样,想像着飞沙走石中高大坚固的建筑物摇摇欲坠的情形,脑袋也开始有点晃悠。大概是通讯不便,他居然还不知道丽塔的事。有人说了句,“这个周六又来一飓风。”他很感意外地长吁一声,往后靠去。我看看他,忍不住插嘴说,“你知道丽塔现在是五级飓风吧?”他的面色更暗了,眉头簇得越发紧。大家纷纷说起目前丽塔的路线和各自的撤离计划,有摇头叹气的,也有人神色略微轻松些。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愁眉苦脸,对面一个女士说,“你看起来好担心的样子。”我苦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
  
  好不容易熬到家,已是六点多。我把重要文件收拾进一个防水的小包,接好一大罐水,吃力地挪到二楼的卫生间壁橱里。稍事休息,按习惯跑去游泳。一边游一边觉得有点可笑,看到的人大概会觉得我这时还游泳是不是出了毛病。不过,象往常一样,游泳令我身心放松,很快便自得其乐,于是乎游了两个小时,还是惦记着要看气象预报才爬上岸。刚搬进的室友恰巧也回来,我们忧心忡忡地看着新闻,飓风的行程没有什么变化,强度仍然是五级,只见不同的小区陆续发布撤离命令。我们一起去了趟食品店,我胡乱拎点水果,和室友说起各自的计划。他有个亲戚在离公寓不远的一个小区,还没有想好是不是撤离。我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只能说如果走就要尽早出发。期间错过比尔的电话,再打过去已经打不通了。后来知道,他们决定当夜出发,是想问问我想不想和他们离开。事实上,从那时开始到周六,几乎所有的电话用户都遇到了线路阻塞的问题,特别是手机用户,而各移动通信公司的优劣在这样特殊的关键时刻也就分出伯仲了。
  
  和室友分手以后,我糊里糊涂坐在公寓里,不觉情绪紧张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坏毛病,一紧张就不停吃东西,一口气塞下好多干粮。可怜最近胃不好,直吃得腹胀难忍。勉强凑到电视机前跟踪飓风消息,大约快半夜的时候发现本区发布了自愿撤离命令。心里一沉,更加紧张,一激动开车跑到离家八公里的二十四小时沃尔玛补充供给。到那一看,哇,人山人海,货架空空,特别是装方便易带的饼干面包之类的货架。拿了袋pretzel(一种脆的条形饼干)排在长长的队伍里,脑子里乱哄哄地想着去还是留。面对史上大西洋产生的第三大飓风,我不能不说怀着一丝恐惧。即使性命无忧,坐在房顶上等小船或者在一片漆黑的破烂和闷热中啃面包的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但是隐约中又有个声音在说,这是难得的人生经历,留下来吧。人不畏死,惧之以何?虽说如此,心里毕竟还是有些打小鼓。两点钟的时候回到公寓,第一件事当然是打开电视跟踪新闻。丽塔势头犹劲,按美国的标准,风速155英里每小时(248公里每小时)以上即为五级(最高级)飓风,丽塔当时的速度是175英里每小时,并仍处于增强趋势,一度高达200英里每小时。有人说如果有六级飓风的话,丽塔则当之无愧了。不过,气象预报员的声音中开始谨慎地掺入些许兴奋,从彼时起丽塔的行进路线依约出现东移的迹象,也就是说,假如持续下去,她将避开休斯顿及附近重要工业区。当然,气象先生强调,这个微小的偏移很可能只是暂时的。而且,休斯顿能逃过此劫就意味着东边的路易斯安那州要遭殃了。
  
  我略微松口气,感到有点困倦,迷糊着睡了两个小时。爬起来再看电视,情况没有什么新变化。胃依然胀得很难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换好衣服游泳去。每次腹胀,游上一两个小时就没事了,何况此次飓风一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泳池呢。划着水的时候我的头脑开始比较清醒,我想到那些发布在新闻画面下侧的滚动撤离命令。我们这个小区临近中国城,绝大多数居民都是上了年纪的中国老人,很多人基本不懂英文。早些时候听室友说那些老先生老太太们大多不打算撤离,可是,如果情况进一步危急,以至本区发布了必须撤离命令时,他们怎么办呢?必须撤离命令下达后,会有大汽车在预定地点接人。但那时他们若是因为不知道撤离命令而走不成,面临的境况可就真危险了。这个念头终于令我做出决定,留下来,至少万一发生这种情况我还能有点用呢。我可以挨家敲门通知他们,最北头的那个老先生都八十多岁啦。。。想着想着,因为不再犯难而轻松不少,越发敞开了游泳。
  
  在水中扑腾了一个多小时,湿淋淋地回到家里刚打开新闻,电话响了。我拿起一看,是泉打来的,而且已经错过了她好几个电话。挺感动地按下接听,一串恨铁不成钢的声音直冲耳膜,“小姐啊,你在干吗呢?”我不紧不慢地笑笑,“还在家啊。”她的嗓门更大了,“我从早上五点钟一直给你打电话,还在你家楼下喊,你怎么睡死啦?”我大吃一惊,“你现在在哪里?”“我在中国城!早上四点钟送我们家一个邻居去机场,想着你一个人在这里实在不放心,你还是到我们家去!”泉住的地方离我的公寓很远,位于更加西北的区域,所以更安全。她说,她和邻居的两家中国人已经商量好逃往奥斯汀,在朋友家挤地铺的。她坚持着要把我带走,还说,纵使不撤离,在她家也比在我的公寓强。面对如此盛情,我实在不好说不。很快她来到我的公寓,我嗫嚅着讲了预备通知邻居的伟大计划,泉直摇头,“你管好自己就不错啦!”我一下泄了气,给她弄了些吃的,就慌里慌张地收拾包裹。手提电脑里有全部实验程序,不能扔下,也只好沉沉地带在身边。
  
  八点多和泉来到我家附近的银行,泉要等九点开门时从保险箱拿些东西出来。我发现罗杰给我打了电话,N次努力复电之后终于接通。罗杰住的地方比我还要靠南,整区早在周三上午就已发布了自愿撤离命令,所以我一个劲儿鼓动他走。不过,还是提醒他根据电视新闻的报道,出城的要道已经堵塞得很厉害了。罗杰说,他可能会往达拉斯而去。九点多钟泉办好事情,艳阳高照,预示着当天38度的高温,我们便踏上了逃亡的模拟之征。
  
  因为对塞车已有思想准备,泉避开了撤离的主要高速公路,直奔小路。不到五英里,毕竟我们行进的方向和撤离方向一致,堵车越来越严重。不论怎么想办法绕弯,出城方向的路面堆的满满的都是一英寸一英寸( 一英寸等于2。5厘米)往前挪的车子。刚从机场回来,车里只有半箱油,一路上所有经过的加油站基本都空了,偶尔一家有油的至少排着几十上百辆车。空调不敢怎么开,任毒辣的太阳射进来,没多久我就快给晒晕了。泉的邻居打电话来说准备走,可是她只能无可奈何地一句话,“我这还堵着,堵着呢。”心急如焚之中,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收音机收听新闻。当地新闻节目呼吁听众若发现有油的加油站就给他们打电话,好通知传播给其他人。不过,收效甚微,因为确实已经几乎到处都没有了油。我们仔细留意关于飓风现况的报道,令人安慰的是虽然强度尚未减轻,前进方向却隐隐保持微弱的向东趋势,至少可以这么给自己宽宽心。
  
  在堵塞如此严重的交通中开车是很令人疲倦的,我提出要和泉换开,可是她担心我技术不够好而坚持不肯。饶是我坐在旁边无所事事,心情也越来越烦躁。与其受这样的罪,还不如来点干脆的,反正我一个人本来就没什么牵挂。至于飓风过后可能断电断水三到两星期,自忖成年人一个应该还能对付得过去。过了一会,我鼓足勇气对泉说,“如果你们走,我可不可以留下来,就当是给你们看房子也好。我实在是不想走了!”她则还倾向于和父母孩子撤离。我理解她因为两岁多的女儿和老人的缘故离开的意愿,不过,我也比较怀疑老老小小的怎么熬过路上的艰难。湿热的汽车前进的速度其实还不如走路快,一开一停,象我这种晕车的类型若坐在后排恐怕早就吐开了。我就亲见汽车长龙中离我们不远的一辆车上有人打开车门呕吐的。还有人干脆跳出车子,跟在旁边不紧不慢地走。若不是日头毒辣,倒也显得逍遥自在。初始路中间的安全岛地带还是空的,我想入非非地鼓动泉从那里快进。她因为惦记着千万不能在见到孩子以前出事而不肯,过一会儿就见其它的车子纷纷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安全岛,不过畅快了没一会儿,也都无奈地瘫在那里。
  
  烦躁的情绪想是人人难免,不过,一路上车龙挪动的秩序仍相当井然。听广播上说,新奥尔良发布必须撤离命令时很多人不肯走是因为大汽车上不准许带宠物,他们舍不得丢下视若自己孩子的小猫小狗,坚持留在被冲成汪洋的城市里。所以,也就不难想见,自愿撤离的家庭汽车里,是不会拉下任何宠物的。我见到最壮观的是一辆车后面拖着个大笼子,里面威风凛凛地立了三匹骏马。古时人骑马,现在逃难了,还轮着马骑车,可算公平些了。不断有听众打电话给新闻电台,报告他们在路上耗费了十几到二十小时的故事。没有油,没有水,只有没有尽头的闷热和等待。虽然怀着惶恐可大多数人当时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语气温和。有一个妇女开始抽泣。更让人同情的是一个男士所讲述的境况:他和即将分娩的妻子在前往达拉斯的路上已经堵了十二个小时,还没能离开休斯顿呢。医生说他的妻子最迟会在一周内分娩,不幸他们住在飓风可能直接袭击的加尔维斯顿,医院已经关闭,更何况为了快出生的孩子,他们也是一定要走的。不知道这对夫妇现在如何,希望一切平安吧。当时,新闻播音员也说不出什么,只能祝他们好运了。
  
  休斯顿的市长比尔怀特一直鼓励民众立刻撤离。新闻里只听他反复强调虽然现堵得辛苦,但是大家不要犹豫,马上上路,一定能够及时撤离。我边听边想,他凭什么这么有把握?怎么估量计算的?他的初衷当然可以理解,美政府号召全体大撤离,目的只有一个:减少人员伤亡。他们说,东西坏了可以修复,生命逝去就再也不能挽回了。市长许诺,根据目前的交通情况,会尽快采取措施,也就是将主要高速双向行车改为单向行车,加宽出城的道路。据说,这在休斯顿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当然,全面执行这一措施需要充分做好准备工作,所以,人们还须耐心等待。另外,在堵塞如此严重的情况下行车,不少车子开着开着完全耗光了汽油,梗在路中间上不去下不来,更是一大隐患。
  
  泉越来越疲倦,走的决心开始动摇。等到我们耗时五个钟头行驶二十英里终安全抵达她家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把包裹种种收拾好,邻居那边也很快打来电话,另两家人准备出发。泉考虑了一会,家的舒适(至少飓风袭来前),路上的艰辛,飓风的转向趋势,她家相对安全的地理位置等等终于占了上风,决定不走。几乎没有做什么思想工作,泉的父母,两位非常慈祥的老人家,立刻就同意了。不到三岁的点点什么也不知道,但是见了我很高兴,有人陪她玩儿啦。我的心情有点复杂,如果泉多少是受了我的影响而决定不走的,而万一灾难真的很大。。。只愿上天保佑吧。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跟踪新闻的迫切心情可想而知。几乎所有的频道全天候直播气象跟踪,交通状况,以及政府相关机构官员的讲话和回答提问。直到周四晚上,气氛仍相当紧张。一方面来说,丽塔的前进方向摇摇晃晃,还存在转向直奔加尔维斯顿和休斯顿的可能;另一方面,根据当时的推断,丽塔会在德州逗留两天或更长的时间,带来20甚至到50厘米的降水,这对于绝大多数地势低洼的休斯顿地区,都将是灾难性的。当然更不用说可能被飓风一扫而光的加尔维斯顿岛了。1900年,加尔维斯顿曾经发生过一次美历史上灾难最深重的特大飓风,造成一万七千人死亡,摧毁房屋不计其数,本来繁华的旅游胜地,从此毁于一旦。后来人们把整个海岛垫高了十几厘米,在沿海处修建所谓“海墙”,重建家园。可是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还没能恢复当年的盛况,就又迎来了新的飓风之魔丽塔。而2001年的艾丽森热带风暴,给休斯顿带来持续几天的降雨,造成城市瘫痪,包括著名的德州医学中心全部被淹,有的研究中心不得不停工一两个月,各方面的经济损失难以估量。
  
  到周四下午,没有得到很大缓解的重度交通堵塞改变了官方口气。政府一面积极想办法疏通道路,包括将主要高速改成单行,以及联邦政府专门派出油车给耗尽汽油的车子加油,一面开始提醒公众留守家中应该注意的事项。人们担心,万一那些堵在高速上的汽车不能在飓风到来之前离开,那么他们的命运将远比躲在房舍里的人更加可怕。根据官方统计,当时有二百五十万人踏上征程,可谓人类历史上最壮观的一次大撤离。因为经验不足,没有及早开放逆向高速,没有预料到油荒问题,有些地方的堵塞巍巍长达百英里。后来听撤离的朋友说了各种各样的悲惨故事。准烈周四凌晨出发,带着新生儿和妻子熬了三十小时方到达阿肯萨州,在那里他们才能找到旅馆,并碰到不少来自休斯顿的难友。萍也是老老小小地奔波十几个小时才到了本来只有三个小时车程的奥斯汀。有的人耗时十几,二十个小时逃到达拉斯,比如实验室的脑外科医生丹尼。他和妹妹一家九个人挤在车里,包括一个九个月的孕妇,开至半途汽车没油了,幸而遇见一个有油的加油站,排了四小时的队加好油,还须他和妻弟出来帮助警察维持秩序加快长龙移动速度。更有甚者,如罗杰这样的,已经上路,磨上十多小时还开不出休斯顿,索性掉头回家坐等风雨。而我的室友和他的亲戚虽然居所比较偏南,可也如我们没有撤离。椐事后估计,大休斯顿区大约有一百万人因为交通困难而决定留守,当然,这是指处于内陆相对安全地区的人口。我和我所认识的朋友的境遇当然不是最坏的。不久前的新奥尔良卡特里娜飓风中,大批老弱病残因为无法及时撤离而被阻,甚至丧失生命,曾遭前总统克林顿先生的严厉批评。所以,这次的德州大撤离,美政府特别重视照顾弱视群体的安全。在机场交通极度紧张的条件下,联邦政府动用军事飞机首先把部分医院里的伤病人员运送到外地。一些养老院也早早开出大汽车,送老人出城。
  
  我在焦灼中逐渐意识到,即使最凶猛的飓风在加尔维斯顿登陆,到达泉的住所时威力将大幅度降低,只要我们躲进房子中央的卫生间,生命应该不会有危险。但是,随之而来的停电停水,特别是在休斯顿的高温天气里,将是我们可能面临的最大困难。不过,我的公寓房屋老旧,地势很低,一旦大量降水即会被淹,别的不说,我的车子可就算完蛋了。我不信神,也不知如何祈祷,毕竟,飓风绕过我们就是袭击他人。如果有上帝,该听取谁的祷告呢?更令人忧虑的是那些滞留于高速公路的车子,要是无法及时脱身可怎么办呢?与此同时,为了准备可能的停电,泉的母亲除了制冰,还把冰箱里几乎所有冷冻肉类都做了出来。我们倒象是过年似的好饭好菜吃个饱,记得有道五香蚕豆,别人没觉什么,我则谗得不得了,呼呼啦啦吞得干干净净。
  
  周四夜里大家都疲倦得不行,况且飓风还有一天才会登陆,于是各自散去休息。第二天早上七点不到,我睁开眼首先跑到电视机前看最新消息。消息好坏都有,好的是丽塔的速度已经降为150英里每小时,并且仍然保持风速继续减弱和方向东转的可能。而不幸的消息则是从我所居住的小区养老院开出的一辆大汽车,在达拉斯以南的高速公路上发生爆炸。据报道,这辆车上有45名乘客,包括从79到110岁的老人,可能是因为车上带有供老人呼吸的氧气瓶在高温下引发两次爆炸。司机逃出后,数次和周围的群众一样试图砸窗救人,却无功而返,当场死亡24人,其他人被送往医院抢救,生死未卜。我们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息。小区市长,一位斯文的女士,对着摄像镜头泪光盈盈,语声哽咽。本来,抢先运老人出来是一番好意,谁料到发生这种事情。不由想起中国一句古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各新闻频道把这件事都当作头条,整个周五跟踪采访,并很快推出特别热线电话,供家有亲人在该养老院的人查询消息。
  
  令人略感欣慰的是,高速公路的阻塞情况在各方努力下逐渐好转。不过也有一小批油尽的人,面对政府开来的救援汽车拒绝离开,因为不肯放弃他们的车子和车子上的东西。是什么让他们如此珍惜?我不知道。但是在对卡特里娜的追踪报道里,我曾多次听到难民强调走得匆忙,失却了家庭相簿而遗憾不已。钱财的损失固然教人心疼,不过一方面毕竟他们会得到保险公司的赔偿和可能的国家补助,另一方面温暖的纪念是多少金钱也买不回来的。
  
  随着飓风的临近,所有的努力进入白热化的阶段。有的气象预报员已经连续工作了两三天,头发象蒙上一层薄薄的灰色;新闻记者车轴似的连转,个个眼睛带上大黑圈,一副倦极而强打精神的模样;休斯顿市长和各官员不休不眠地指挥着撤离,随时回答记者的各种质疑,数日下来明显苍老了不少。而加尔维斯顿的市长,和部分新闻工作人员坚持留在海岛上一座比较坚固的建筑物内,大有舍身尽职之风。虽然加尔维斯顿几乎已是一座空城,但是仍有警车来回巡逻,保卫市民住所安全,个把试图乘风打劫的小混混被当场抓获。而医学中心这样的地方吸取四年前艾丽森风暴的教训,除了配备特别值勤人员,还早早准备好坚固的防水门,万一洪水到来就会关闭保护大楼。各地红十字会避难所,教堂,学校纷纷开放接收难民。最轻松的是平头百姓,泉全家和我按照电视上的嘱咐,房前房后转了一圈,把垃圾桶,花盆等等散碎物件收进车库,关闭所有的百叶窗,收起窗帘,就不知道做什么好啦,只有继续看电视,间或小点点会强烈要求我给她画画或者陪她“跳舞”。到周五傍晚,丽塔转向避开直接攻击加尔维斯顿而取道德州和路易斯安那州交界处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市长的脸上才略微带了一丝轻松之意。除去“一己之私”,人口密集的工业重城损失的减小就意味着总体经济损失的减小。当然,加岛以东的地区也加紧了撤离,已是人去屋空。不过,倒霉的新奥尔良市又遭打击,丽塔的前锋首先扫过那里,造成大量降雨及大堤再度决口,使得原本已快被抽干的城市重遇水患。
  
  丽塔的触角伸向加尔维斯顿的时候,海边已相当于一级飓风的风力,雨也渐紧,各地的现场记者,从漂亮瘦弱的年轻女士到五大三粗的汉子,无不被吹得东倒西歪,还得努力保护设备的电线,大声喊着做报道。有些地区的变压器一个接一个爆掉,应急的照明条件可怜,连记者的脸也看不清,只有影影绰绰的轮廓。有个老兄很满意地提到他可以在附近的一个健身房栖息,停电之前那里已经开足冷气,和其他地区的同事相比,他“已经很幸运啦”。在这样的许多瞬间,我的理想主义发挥激情,生平第一次有了想做记者的冲动。青春,热血!战斗在最需要的地方!暗色里可看到逡巡的警车,消防队员也是严阵以待,辗转于火警起处。一座大楼不知什么原因燃起大火,在这样的风力下灭火甚是艰难,往往水龙碰不了火就给吹散,但是无人松懈,抱着消防水管全力支撑。
  
  我原想熬夜等到亲见丽塔登陆才去睡的,这样有什么情况可及时叫起泉一家老小。可临登陆时飓风的前进速度很不稳定,先是加快,后又停滞。原说凌晨两点左右的,到十二点又改为五六点。我于是睡了一会,一点半钟再看,丽塔已经基本登陆,位置在德克萨斯和路易斯安那交界处。更令人高兴的是,彼时其风力意外地大幅度降低,转成弱三级。窗外开始风雨交加,不过仅仅是影视里那种恰好叫脆弱美丽的女主角惊恐惶惑,渴望骑士怀抱的级别,我心里一松便沉沉睡去。梦里花落知多少?周六清晨醒来,风也有,吹落满地旧松针;雨也有,朦胧缱绻欲沾身。只是电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不过自来水还有。丽塔以浩大的声势紧张牙舞爪地扑向休斯顿,把所有人的心弦崩到最紧,未料如此虎头蛇尾,刚够清扫屋顶上的落叶,给泉家浇个菜园子,倒教人庆幸之余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意犹未竟了。听住在市中心的罗杰说,他那里夜间雨势极猛,不过持续得不久。后来听说,除了丽塔登陆的亚瑟港和查尔斯湖,以及靠海的加尔维斯顿房舍树木倒塌,道路被淹,其它大休斯顿地区多只掉了许多叶子和一些小树枝。并且飓风进入内陆以后并没有象预计的那样盘桓,而是迅速北上,结果降雨也不多,东部地区大概不到二十厘米,西部则只有一两厘米,德州热烈的阳光下,居然到周六下午水泥路面就已干了大半。而伯蒙等炼油加工厂所在地,受到的损失不大,纽约市场的原油价格立马相应降了几个美元。
  
  由于泉家没有准备好自带电池的收音机,我们只好向邻居打听消息,据说有六十万用户遭遇停电,包括泉居住的整片区域。附近大约有个我所用的电信公司传收塔,手机别说打不通,一丁点信号也没有。幸好那天不是很热,大约只三十一二摄氏度,不然泉的老人和孩子可就受罪了。房子里只有电炉,烧不成热饭,我随便惯的不觉得什么,她们一家人可有点吃不住劲。中午凑合一顿预先准备好的凉面,下午一家撤到奥斯汀的邻居打来电话,说是已经返回。她们家有煤气炉,让我们去那儿做饭。我从小成长的环境虽说不是邻里老死不相往来,但是见到这样亲切热情的友邻,不由生出羡慕。那家邻居笑称,她们花了十几小时仓皇“出逃”到奥斯汀,被收留在一家红十字会避难所。避难所除提供吃食和住宿,还每人发了点洗漱用品,甚至有条件洗个热水澡,总算不至太遭罪。热热闹闹吃过饭,不过七点多钟,正要离开时电来了!整个小区霎时一片欢腾,各家各户拍手呼呵相庆。
  
  回到电视机前,见政府官员忙着安排人员返回及给城市补充汽油血液等事宜。怀特先生依然苍老疲倦,神态毕竟轻松不少。泉的邻居大约属于最早回来的一批,路上没有遇到什么状况。为了避免撤离时的大堵塞再次发生,市长下令不同区域的居民有次序的分期返程。休斯顿警察局长对着镜头神情严肃,用词简洁,“我们会尽全力保护你们的财产安全,大家不必急着赶回。”同时,市长呼吁医疗人员,维修人员和在食品店工作的居民率先回来。陆续的,主要高速沿途的部分加油站开始有油,方便撤离人员返家。而我在周六当晚就被朋友罗杰安全送回自己的公寓,整个关于丽塔的经历,真正有惊无险,没饿着也没渴着,唯一的纪念品就是手上因为帮泉打扫庭中落叶磨的两个水泡!
  
  周日开始很多商店已经开门营业,医院开放。周一城市部分恢复公共交通运转,到周二基本达到正常。各学校也在周二周三重新上课,汽油供应也越来越充足。当然,很多地方依然断水断电,可能还会持续数周,但是对于大多数休斯顿的居民来说,噩梦已经过去。应该说,这次紧急组织的二百五十万人大撤离,虽然由于经验不足而难免有欠缺,总的来说还是相当成功的。到丽塔登陆以前,一切都处于未知之中。根据当时的气象数据,她完全有可能以超五级的强度直扑加尔维斯顿海岸,所到之处摧毁所有,并且一倾银河之水淹没休斯顿大部分地区。虽然最后关头她改变了主意,但是安排绝大多数人员撤离,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仍然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好,所谓有备而无患。
  
  这就是我,一个来自东方古老国度的游子在丽塔飓风中的经历。我希望,人类能够吸取教训,善待自然母亲,才可避免她越来越频繁的惩罚。我更希望,这个世界所有的角落,在灾难来临时,能够有效团结组织,保护所有人,包括老弱妇孺的生命,这最可值得珍惜,高于一切的拥有。我还希望,不幸的消息都能迅速传播,让能够帮助愿意帮助的人们及时伸出救援之手。我想起遥远的克拉玛依,滚滚的泥石流,不计其数的简陋煤矿,不由停下笔来。
  
  10/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