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无端祸



　　2020年11月11日，对数以亿计的电商消费者而言，这是一个彻夜狂欢的剁手盛会；但对大午集团近万名员工而言，这是个恐怖的开始。



　　那天凌晨一点左右，6辆大巴满载特警，闯进位于大午新民居，第一时间屏蔽了周围信号。带着冲锋枪、警犬和梯子的特警们精准地摸到大午集团各高管的房门前，纷纷破门而入，将他们骤然抓走。



　　随后，一个神秘的工作组进驻大午集团，以召开集团高层会议的名义，将大午集团各分公司的高管全部带走。



　　与此同时，大午集团远在海南公干的总经理刘平也遭到逮捕。



　　当天，分三个批次，大午集团共28名高层被带走，大午集团的一名员工目睹了警方的抓捕行动，用了两个词来形容：“非常恐怖”、“连锅端”。



　　一时间，大午集团的员工们如临末日，不知所措。因为大午集团财务全部遭到冻结，公司连食堂都开不了锅，也没有多少请律师的钱。



　　参与此次行动的，并非大午集团所在的保定市公安，而是高碑店市警方。



　　虽然在高碑店公安局的公告信息中，警方是以“寻衅滋事、破坏生产经营 ”为名对大午集团采取的行动，但从行动出动的警力、破门而入直接抓取的形式、分批次全锅端的规模等方面分析，此次行动背后的内涵必然远远超过所谓的“寻衅滋事、破坏生产经营”。



　　人们普遍认为，大午集团之所以受到如此令人惊愕的对待，原因在于其与国营厂的争斗。



　　多年前，郎五庄村曾将740亩土地交由徐水国营农场耕种，但徐水国营农场却占用了郎五庄村土地超2400亩。



　　网上有一篇名为《郎五庄村民60年屈辱史》的文章揭露了这场土地纠纷。













　　帖中称，1963年，趁郎五庄受自然灾害之际，徐水农场与郎五庄村签订协议，划村里土地740亩为农场所有，农场耕作收成与村里分成，却从未兑现，不仅如此，徐水农场还陆续霸占了村里2400余亩的土地。



　　为此，郎五庄村多次向上头反映，却至今没有结果。



　　在土地确权问题没有结果的情况下，郎五庄村将土地租给了大午集团旗下种业公司。



　　2020年6月21日，因土地问题，大午集团人员与徐水国营农场人员发生了第一次冲突。



　　8月4日，双方再次发生冲突，徐水区公安介入，并与大午集团员工发生了肢体冲突。这两次事件被称为“6。21事件”和“8。4事件”。



　　很多人认为，大午集团此次被端，就是因为“6。21事件”和“8。4事件”。





　　贰、怪胎农场



　　在保定，很多当地人认为徐水国营农场是个怪胎。



　　它的土地，除了740亩是趁自然灾害蒙骗过来的，其余的土地，几乎全部来自于非法侵占，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当地村民集体维权，被它侵占的土地依然没有还给村民们。



　　它只有一百多号员工，通过各种手段，拥有上万亩土地，每亩土地还领取国家各种农业补贴，财务报表中的利润却低得吓人。



　　曾有人反映，2015年，徐水农场全年营收1218万元，总支出是1238万元，总计亏损20万元，整年缴税3。5万元。而2015年以后，徐水农场的各项财务数据再也不被外人所知。



　　当地人说，农场场长把持农场，将数千亩的土地低偿甚至无偿租赁给亲友，造成大量国有资源的流失和浪费。



　　2016年，场领导将几亩土地租赁给外人，而被租赁的土地中涉及某位村民的老宅。



　　结果，村民老宅被农场强拆，所种植的树木全部遭到砍伐。该村民将农场告上法庭，胜诉后遭不明人士砍伤导致残疾，此案至今未破。



　　在利益的牵扯下，徐水农场俨然成为了私人王国，而在农场领导暴富的背后，则是被侵占土地的村民们凄惨的生活。



　　正是由于年年维权无果，郎五庄村才将土地转租给大午集团，结果却让大午集团惹上了大麻烦。



　　而所谓的“8。4事件”，据郎五庄村证明，这不过是徐水农场借助公安力量搞的阴谋诡计。





　　而这场有公安参与的冲突，给大午集团的被端埋下了雷。





　　除了上述土地纠纷，今年大午公司曾因畜禽新品种问题起诉国家畜禽遗传资源委员会、农业部。



　　据大午公司7月29日发布的文章，2019年9月中旬，大午公司起诉农业部，诉其做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农村部公告》第168号（简称168号公告），侵害了大午公司的合法权益。



　　2020年7月，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裁定，称大午公司“不具备提起本次行政诉讼的原告主体资格”，驳回起诉。





　　叁、大午其人



　　大午集团，由孙大午创建。



　　孙大午出身贫寒，父母以捡破烂为生。孙大午初中毕业后，就去参了军，退伍后，任职于徐水农行。



　　1989年，已干到县农行人事股股长的孙大午辞了职，与妻子一起开始创业，那年，他35岁，从1000只鸡、50头猪开始。



　　1995年，大午集团成为中国五百大私营企业之一，孙大午获选为保定市人大代表。



　　1996年8月，孙大午荣获河北省养鸡状元荣誉，并当选保定市禽蛋产业联合会的理事长。



　　除了办企业，孙大午常年开办免费成人技校，培养农民专业养殖户3000多人。



　　2001年，孙大年投资3000余万元建起了一所配套设施完善、比大午集团大楼还豪华的大午中学，孙大午自任大午学校校长。这是一所倾注了孙大年的教育理念的平民学校，学生只需缴纳每月100元的生活费就能入读。



　　如今，这所学生已发展成为占地15万平米，拥有8000余名师生、教师80为大学本科及以上学历、有外教教授英语的高水准学校。



　　孙大午还投资数十万元建设了一所小型医院。每月只用1元，职工和村民们就能在这里享受合作医疗，做一次包括B超、验血等在内的全套检查，只要10元钱。这所医院，便是后来鼎鼎有名的大午医院的雏形。



　　2002年10月，孙大午被中国农业大学农民问题研究所聘请为高级研究员。



　　2003年，孙大午因涉嫌非法集资被捕。



　　17年前的这场非法集资案，曾一度轰动中国企业界、司法界、学术界，也让世人得以认识这位不一样的农民企业家。



　　他交友广阔，在他的朋友圈里，除了像柳传志这样的民企教父，更多的则是像茅于轼这样的学者、教授。



　　跟他接触的许多学者都认为他不像一个资本家，更像是一个喜欢研究学问的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是乌托邦式的。



　　但作为一个根植于农村的民营企业家，如何融资贷款，如何与政府部门打交道始终是一个他必须面对的社会性难题。



　　银行商业化之后，很多银行都放弃了规模小、利润低的农村市场，这让本来贷款就难的农村民企雪上加霜。



　　在潜规则盛行的年代，想要顺利贷款，就以为着送礼走门路，意味着要给银行经理超高的回扣。



　　这个回扣有多高呢？当时行业潜规则是10～15，也就是说，如果你找银行贷款100万，除了要送礼，要承担正常的贷款利息，还要给银行经理10万到15万的回扣——这犹如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融资无门的农村创业者身上。



　　这是一种被孙大午极其唾弃的规则，一种掌握权力的人将国家资源作为私起牟利的极其普遍的现象。



　　但作为一个创业者，他别无它法，所以，他也曾尝试过妥协。



　　他曾经在投资一个葡萄园时，急需600万的贷款，他托人找到了农信社的一位领导，对方开口便是1万元的办事费。



　　结果，事情没办成。孙大午愤怒地想要回那1万块钱，结果费尽周折也只要回6000块。



　　此后，孙大午便再也没找过农信社。



　　为了筹钱，孙大午在咨询了律师后，想出一种办法，即以大午集团的名义，向公司职工及村民们借钱。



　　从1995年开始，他就这么干了，那时没有谁找过他说这是违法的，一直到2003年，他因为这事被捕，罪名是非法集资。



　　一开始，他想不明白，他从1995年就这么搞，搞了8年了，为什么警方要等到2003年才来找他，后来，他终于明白，这其实应该归咎于他于地方政府、官员的关系。



　　孙大午一向对自己严格要求，勤学、善思、慎独，他是亿万富豪，却没有专车，住在集体宿舍，吃的也是寻常的东西。他不穿名牌，不上娱乐会所，去宁夏出差，坐的是硬座。



　　他甚至还帮工人掏过大粪，他觉得这一切，跟他大午集团董事长的职位并无冲突。



　　他如此要求自己，也以为官员们必都如此。



　　可现实却是，给他在实现理想之路上最多打击的，正是官员们。



　　他曾经自掏腰包，给村里修了条10公里的公路，直通国道，解决了村里交通困难的大难题。而如此好事，因为没给村支书好处，便被村支书万般刁难，甚至被村支书的外甥打断一根手指。



　　首届全国“儒家文化与乡村建设研讨会”在大午集团召开时，他也没有照惯例去邀请县长或书记，他的理由是“他们又不懂，请来干嘛”，但他却请了一位干了大半辈子教育的政协副 ，说“他还懂一些”。



　　他得罪了当地大大小小许多部门，土地局要罚款他，要把他的养殖场推平，他把土地局告上法庭；工商局要来罚款他，说“大午集团假冒大午商标非法销售大午产品”，他一气之下，与工商局对簿公堂；税务局也莫名其妙地要他交一笔根本不存在的税款，他也把税务局告上法庭，最后把事情闹大惊动了上层，税务局立马撤掉了对他的各种罚款、滞纳金……



　　本来，他只需花10万元，请官员们吃饭喝酒唱歌洗澡玩小姐就能解决的事情，他非得花100万更一两年的时间用法律去解决。



　　人们说他傻，他犟，说这才是社会本应该的样子。



　　中国管理科学院农业经济技术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姚监复评价他说：“孙大午是个一面派，从不两面逢迎。”



　　（姚监复）

　　孙大午评价自己——一个死里逃生者。



　　但他终究还是落入了囚笼，2003年，他突然被警方逮捕，大午集团账户受到冻结，经营受到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孙大午的案子最终引发了中国司法界、学术界、企业界的反弹。无数律师、学者为他呼吁，北京理工大学经济学教授甚至做好了自己被捕的准备，以一文《拯救中国最优秀民营企业家孙大午的呼吁书》引发舆论地震。



　　司法界、学术界、企业界对此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讨论，孙大午被捕期间，有众多民营企业天天打电话到大午集团询问案件进展，他们也都面临着大午集团一样的融资难题。



　　联想董事长柳传志给孙大午发来亲笔传真以示支持，并派了一个副总到保定送来1300万元借款。



　　比起牟其中，孙大午是幸运的。在各方压力下，2003年11月，在羁押近半年后，徐水县地方法院判处孙大午3年有期徒刑，缓刑4年，并判处大午集团30万元和孙大午本人10万元罚金。



　　那以后，孙大午变得沉默。





　　肆、大午医院



　　孙大午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大午集团投资6。6亿并每年补贴三四千万建立的大午医院。



　　全中国医院千千万万，但敢把“病人进门 医院全责”八个字当做口号的仅此一家；



　　全中国医院千千万万，但挂专家号免费的也仅此一家；



　　全中国医院千千万万，但把“医院赚钱是耻辱，医院赔钱是荣誉”作为价值观的也仅此一家。



　　这家建在农地里的医院到底有多么令人震撼？





　　为求证以上所有，某位大V亲自去了趟保定，到大午医院看了一次病。







　　进入医院大门，写着“病人进门 医院全责”的巨石极其显眼。





　　到了挂号处，该大V挂了个内科专家号，零元，看病医生叫韩广铭。



　　这位韩广铭的专家是谁？不会是大午医院找来骗人的银样镴枪头吧？



　　不是！



　　这位韩广铭，是北京安贞医院退休的老医生，在全国心血管方面属于顶级权威。







　　这位大V花了0元挂号费，就得以让韩广铭为他看病，简直让备受中国医疗之苦的普通百姓们不敢相信！





　　韩广铭给他诊断后，给他开了些药。



　　这些药，共计167。14元！





　　在亲身体验了大午医院带给他的震撼后，这位大V求见孙大午，并向他询问“病人进门 医院全责”的意思。



　　孙大午说：



　　我提出来“病人进门，医院全责”，怎么才能全责呢？它有四个要点：


　　一、误诊担负全责。尽管一所尽职守责的医院误诊率不会太多，一旦发生误诊就可能后果严重。只要是因为大午医院发生误诊引发后果，不仅要免收病人的全部诊疗费，而且要给病人报销往返车费并赔偿误工损失；


　　二、对医疗事故承担全责。严格按照国家制定的实际标准，全额甚至加倍赔偿；


　　三、病人进了大午医院的门住院治病，一切的护理工作医院全部负担，且全程负担，不让病人家属增添陪床的负担；


　　四、如果大午医院对患者的重病，受医疗条件限制无法治愈，对患者转院治疗，不仅承担转院的相关旅费，而且安排医生跟踪到底，向接诊的大医院学习，了解患者的预后状况，以积累治疗大病的经验。





　　伍、无谓黑白



　　2020年11月11日凌晨，66岁的孙大午和老板被高碑店特警从被窝里拽了出来，戴上手铐带离大午集团。



　　他可能不会想到，时隔17年，他竟以如此狼狈的一种方式，再次被捕。



　　很多人都不会想到，大午集团竟以如此激烈的一种方式，再次陷入绝境。



　　大午集团被抓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真相到底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很多被派往大午集团维持秩序的民警也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律师们表达了一种悲观的猜测，孙大午和他的大午集团，极有可能会被冠以“涉黑”的罪名。



　　大午集团上万人，满足涉黑的组织性特征；



　　一个正常经营的企业，随随便便也能找出涉黑的利益性特征；



　　而不久前发生的“6。21事件”和“8。4事件”，极有可能为大午集团涉黑献上了最关键的“暴力”特征。



　　而一旦大午集团被定义为涉黑案件，那么大午集团的所有资产都可能会被充公，孙大午这个奋斗了一辈子的农民企业家所努力的一切都将成为镜花水月。



　　而他所致力创建的那个读书免费、看病容易、民有其田，人有其食的理想之城，也会因为大午集团的夭折而破灭。



　　当然，这个在媒体上显得极为压抑的事件，最后的赢家，恐怕是那个自始至终都隐藏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的神秘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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