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连宁:知错难改的高压线
  
  我家门前马路边,当年种下一人多高的椰子树时,巨大的羽叶在海风中摇曳着,顶端不断剑出鞘似地抽出新叶。椰子树的确神奇,它只有长到人掂脚都够不着的高度,才开始挂果。那几十颗水球般沉重的椰果有上百斤,却从未听说它砸过人所以,人们才敢把它当行道树满城来种,盼它高高地风中摇曳,好让这椰城能实至名归地招徕游客。两年后,椰树扎稳了根须正拔高呢,供电局把一行高压线端端正正地架在这排椰树头上!我那心呐,当时就提了起来:你们没看着?椰树要长高哇!
  果然,从次年起,椰树遭遇了灭顶之灾——电工怕枝叶短路跳闸,开始年年砍椰树的头。先是把这排椰树砍得秃头秃脑,让路过人的人十分诧异:这排树怎么这么怪异丑陋?后来便奄奄一息、命悬一线——椰子树的唯一生长端就在头上,棕榈树大都如此。内地也砍树避线,是因为那树枝斜生旁逸照长,树冠还能更大,更能遮阴,南京、上海的法国梧桐就是这么砍的;而椰树削了头只能死掉。对此,我每次路过便愤愤不平,把椰树当作人类蠢行的一个受害标本,倍感怜悯。
  高压线怎么架是人的选择。犯错不要紧,但知错不改,靠残害椰子树来坚持错误,就让人难以接受。之所以难以接受,不是人会犯错,而是知错不改,显得心底不善良。托尔斯泰说过:“好人与坏人的区别不在于犯不犯错,而在于好人知错就改,而坏人不在乎犯错。”
  不是常拿制度比作高压线么 ?不是常说高压线碰不得么?其实制度也是人的设计,搞错了改过来就好,而将错就错就会残害生命,或容忍对生命的残害。常说要坚持什么制度,就像坚持那条架错的高压线。我说高压线愚蠢,说的是架线人愚蠢。就像选择制度时出错,是说决策人愚蠢。而明知做了蠢事,却要坚持到底,还发誓绝不纠正,绝不平反,事情就变得不是愚蠢,不是糊涂,而是自作聪明;或是装糊涂,玩手腕骗人。
  高压线刚架上,你能看出他错了;而制度选错了,得深受其害才能反省。一旦猛醒到是制度选择错了,那是件能惊出一身冷汗的事。1989年春在北大听课,国家体改委的洪小源刚从欧洲回来,真切感受了西德与东德、奥地利与匈牙利这些本是一个民族,生活在不同制度下的不同:他举例说的不是贫富差距,而是人的信仰、品德与素养的差距:一边是诚实、敬业、守信、律己、富有公德与同情心等等,像是人在教堂里提升自己的信仰。另一边则没了信仰,倒卖个外币,干个私活,告个密,敲诈个生客等等,被蝇头小利迷了心窍,丢了人格。洪小源的结论惊出了听众一身冷汗:“只能说路走错了,还能说什么?”
  其实,所谓“三信危机”,就是当年比较了大陆和港台、南韩与北韩等更贴近的差距,才有了猛醒。路走错了要改,最早出自王若水1978年在《人民日报》上写的《盗泉小议》。他引quot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荫quot ;的quot ;以名害实quot ;的愚蠢行为,来劝喻当时恪守quot ;社会主义quot ;名份而忍受挨饿的人们,别把资本主义当成quot ;盗泉quot ;和quot ;恶木quot ;。
  如今冠名权都得竞拍,可见中国人看重名份。可天真的孩子会发问:“泉水能喝就行,树荫能遮阳就行,干嘛那么计较名份呢?”孩子不懂咱们祖上“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的荒唐推论。唯名论与唯实论的交锋,曾发生于中世纪破晓前夕,是文艺复兴前人性觉醒的启蒙先声。谁能想到,20世纪的中国人还得补这么初级的幼儿园课程?孩子们不知道,为了“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的名分,我们还真不顾事实,不管后果,一根筋儿地坚持了那么多年。
  诺斯说:“制度是一个社会的游戏规则,是一种约束与限制”。当年那个约束与限制可不得了,就像寡妇执著于quot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quot ;,宁肯吊死在贞洁牌坊上,也不敢跟相好的人再结连理。生怕背离了当时的制度原则,宁肯忍饥挨饿的事。是全中国人的亲身经历。今天想来,当年制度设计错了,一时又不敢改错,几乎把人困死其中,实在是太过愚蠢。
  万幸的是,就在那排椰树奄奄一息的去年,高压线被挪入了地下也挪开了我多年的忧患椰树得救了!知错能改,表明犯错人还没把良知出卖给魔鬼,虽然太晚了点,已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后果。如今,每当看着那排伤筋动骨后慢慢疗伤的椰子树孱弱的样子,此生注定再也赶不上其他椰子树的健壮,我路过时还会悲从中来。
  昨天路过另一条街道,高高升起的路灯车的顶筐上,又见电工在砍椰树,我的悲哀已化作沉痛,不为椰树,为咱中国——知错不改,恐怕不是愚蠢,而是良知出了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