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兰州,可能我也是大学被顶替的受害者

  

  犹豫再三,我还是打算把我的经历说出,从高考录取到大学毕业分配,我个人的遭遇。以前,我把所有的不幸,归咎于我有听力残疾,看了山东高考被顶替的事例,我怀疑,我可能也是一样的遭遇。
  因为有听力残疾,从小我一直靠自学,但在学生时代,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我一直非常优秀,1988年,兰州高考诊断考试(预考),在全市三千文科考生里,我是第56名。1988年高考,我水平发挥一般,总分是447分,超过了甘肃省文科第一批录取分数线,但莫名其妙地被刷到第三批,被兰州师专(现兰州城市学院)中文系录取,分数是全系第一名。以前我还以为是听力残疾拖累的缘故,现在看来,也许是和山东顶替一样的缘故。
  大二那年,我得了小脑共济失调症,不会走路不会写字了,系里非常照顾我。我住院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来看望我,系里帮我申请体育免修,照顾我实习。毕业分配,系里活动关系,想让我留校进图书馆,可是没有成功。
  那时大学毕业包分配,1991年,我被学校分到兰州市教育局,但因为听力残疾,报到时教育局拒绝接收,改分到西固区人事局,9月去报到,人事局也拒绝接收,然后是市残联,辗转无门。无奈之下,和一批聋哑人一起,被兰州四毛厂录用。四毛厂本来允诺,我的分配待遇、干部编制不会变,但这些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被分到车间,做全厂最脏最累的工作。
  和我同时进厂的一个残疾人,培训过后,他直接进了科室做干部,以后他在分房结婚上,一帆风顺,后来四毛厂解体,他也得到了很好的安排,可他只是初中生,四毛厂是国有企业,程序上不对。多年后,我听人说,我之所以丢了分配待遇,是私自要回了档案,但我从来就没有要过档案,甚至我不知道,我的档案在哪里。最近几年,我因此怀疑,是那个人顶替了我的位置,他的父亲是四毛厂的人事科长。
  丧失了身份的保护以后,我没有了任何自保的条件,也没有得到任何善意的对待。赤裸裸的歧视,刻意的侮辱和打压,太多了。车间主任,任何一个班组长,哪怕不在一个部门,指挥我干活,都是吼和呵斥,从颐指气使中享受一种快意。他们不会去吼聋哑人,聋哑人敢拼命,也根本听不见。每天,我从事全厂最脏最累的工作,徒手从废毛仓里清掏堆积如山的废毛,拉运到楼顶,然后分拣。下班后,还要和那些欺负我的聋哑同事们打架,他们偷我的东西,见什么偷什么,把包上的锁撬开,偷钱,偷肥皂和手套,偷我的书,然后撕碎扔掉。他们嫉妒我识字。他们体壮如牛,几个打我一个,我根本打不过,没有人来劝架,没有人来帮我,每一次,我都被打得头破血流。打完架后,我只有一种冲动,就是赶紧写,可是写作,救不了世,也救不了我自己。
  长期和聋哑人一起工作、生活,我的智力、语言能力也严重退化了,甚至不会说完整的话。那种畸形的人际环境,扭曲了我的性格,我敏感、自卑、胆怯,如惊弓之鸟。因为潦倒和自卑,除了最亲近的寥寥几个亲友,我和所有的亲戚朋友、老师同学们,断绝了联系。我一个人,吃是大饼就开水,住是车间废弃的楼道里打地铺。
  2000年四毛厂解体,我下岗失业。去省残联联系工作,那个衣着时尚的年轻人,在电脑上打游戏,一边侧过脸,轻蔑地问,“你又会什么?”《甘肃日报》招聘校对,我去应聘,带着发表的作品,那个中年女人,在知道我有听力残疾后,当着一屋子应聘者的面,把我填的表,撕得粉碎,出来以后,我被那羞辱,惊出了一身冷汗。
  2001年我去安宁,在十里店菜市场,蹬着三轮车卖蔬菜。但我不是做生意的料,赚不上钱,最后兜里只剩下了五毛钱。无奈之下,我去陇西路社区,申请低保。因为把申请交给了靠门的办事员,社区主任,那个姓岳,或者姓悦的女人,认为我冒犯了她的权威,故意卡我。不是说没有名额,就是没有了表格,我去街道办问,街道说表格多的是。三次五次,我没有看出来她故意卡我,次数多了就明白了。有一次,趁着她不在,社区的几个女办事员,非常气愤她的霸道作为,建议我去找张掖路街道张书记反映。我去找了张书记,张书记批评了她,她才收敛,但她还是卡我,要求我必须写道歉书,把责任揽到我自己身上,否则不给我批。 我妥协了。但是后来,我再去社区,已经不见了那几个帮我的社区办事员,我一直担心,岳后来报复,辞退了她们,那样的话,我也拖累了她们。
  在这一生中,我要感谢我大哥和姐姐们,无论我怎样潦倒,都没有抛弃我,给了我最可贵的关爱。大哥每次来看我,除了留两元钱的坐车费,会把兜里的钱都掏给我。我每次去看他,送我的时候,他都偷偷给我塞东西,坐车回去的路上,看着匆匆倒退的城市,每一次都热泪盈眶。我曾一次次地想着离开这个城市,可是我怎么离开呢?那时候的我,病魔缠身,除了听力残疾和小脑共济失调,还有严重的胃病,一吃饭就恶心呕吐。而且,我还尿床。我从小就尿床,我们全村子人都知道,院子里天天晾晒我尿湿的被褥。上大学后,为了不让同学们看出来,每次尿床,我都整夜躺在尿液里,用体温把它烘干,次日起床,再在上面盖个干净床单。同学们也许看出来了,从来没有说过。那时,我经常大小便失禁,拉在裤子里,我身上有异味,老师和同学们,从未嘲笑过我。只有在学校里,我感受过正常的人际环境,正常的人际关系。以后,再也没有了。
  我从事的工作,都是卑微而沉重的体力劳动,裁减工、掏毛工、清洁工、清理工、洗衣工……我用了数十年的努力,唯一的收获,只是最终战胜了病魔,恢复了健康。只是过程太缓慢,太漫长了。人生最宝贵的年华,已悄然逝去。承受过的那些屈辱和痛苦,没有人能够补偿,它们都消散在了历史的烟尘中。每一次回首往事,都是把自己的尊严、人格、血性,和着屈辱和绝望,踩到粪坑里,然后全部吞下去。每一次奔行于人潮,忆及以往,都会泪流满面。
  很多时候,你爬不出命运的深坑,不是你不够优秀,也不是你不够努力,仅仅是因为你没有背景,没有关系网络可以凭借。随便某个人,都会卡住你的活口,把你踩踏进深渊。而你无力反击,反击的结果,可能是沉沦得更深。
  我对我写的文字,每一个字的真实性负责,俯仰无愧。也许有一天,我会有勇气,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写出,把郁积在心底的愤怒和屈辱,释放出来,挥别过往,从头开始。我对年轻人的唯一建议,就是不要在一个不容纳你的地方生息,趁着你年轻,到南方去,那样,改变的不仅是你个人的命运,也是你家庭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