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如好多人有发言权 :我第一次来长沙,只知道岳麓山、橘子洲还有领袖的红烧肉。然而我来了,且在第一天午饭时间空气中无所不在的辣椒炒肉味道钻入鼻孔时,真真切切地嗅到了一种火辣辣的到达感。像中国任何一座正在给欲望具象化的城市一样,机场高速两旁的房产广告点缀着了无新意的郊区建筑。
  
  然而两块广告牌使我对这个城市的印象有了那么一点不同。一块是孟京辉的话剧《两只狗的生活意见》,还一块是写着巨大“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招牌。第一个足以引发有关长沙文化生活的幻想 :为什么一个娱乐俗文化的集中营却为小剧场的少部分品味预留了高价的广告席位?第二个则豪气冲天,让人惊讶于这个城市的能量。
  
  我和卜志贵聊天。他是一个文化公司的董事长,多元化经营的程度让我在接名片时眼花缭乱。会所收藏普洱、黑茶,茶馆有成套的哲学书籍和佛教书籍,也有值得一“淘”的旧版书;一家私家湘菜会馆,口味鲜明;甚至还研究一种“大鲵”(娃娃鱼)的卡通形象,这倒提醒我长沙红极一时的“中国卡通之都”的口号。
  
  “十年前长沙让我感到既阴郁又浮躁。”他感叹。“那现在呢?”我问。“现在说不清!长沙现在是个说不清的城市。”
  “一般来说,如果想了解一个城市,取一万个人作为样本就差不多了。但是长沙不行,我保证一万个样本你根本寻找不到什么规律。”他说。
  
  
  解放西路在白天永远灰尘满面,而晚上8点以后就被沸腾的人群和夸张的霓虹哄抬到了尘嚣之上,那里有永远消耗不掉的亢奋。
  
  在一家名为“上上”的酒吧门口,我遇到中国酒吧业“资深从业者”叶总。当他在霓虹闪烁的光线下介绍自己时,我差点就以为我听到的是“夜”总。
  
  他递给我一支烟,120块一包的“钻石芙蓉王”,烟嘴明显长于普通过滤嘴。他看似随意地扔给我一句话 :我能通过客人抽的烟,判断他们来自哪里。
  
  很多人都很羡慕他在长沙的两盘生意 :苏荷和上上。苏荷生意一直火爆,上上的装修参考了欧洲酒吧风格,裸露的红砖墙和黑边落地穹顶窗户,开业后几乎没有经历市场适应期,旋即呈现“除了周一清淡、其他时间根本无立锥之地”的“长沙状态”。这里的酒价卖得比其他同一体量的省会城市都高。“从来不打折卖,”他说。长沙人觉得打折的酒喝了没面子。这点是经过观察的 :哪怕某人平时抽4块5一包的烟,进酒吧之前,也必须揣上一盒二三十元的“芙蓉王”才过安检门。“芝华士12年卖的很好,有一次10个人为一个女孩过生日开了五瓶,”他说,“当然有所讲究,讲究的精髓是‘式样’。” 他指着远远一个面容妩媚的“姐妹”说,“他是资深‘吧棍’的代表。”“姐妹”朝我们走来,接了叶总的烟,然后点上。“你和客人们很熟啊?”我问。
  
  “我们行话称那些离不开酒吧的人是‘吧棍’,”他说,“‘吧棍’我都很熟。有个客人,每天要来,哪怕那天很累不想喝酒,过来和朋友打过招呼,才觉得自己确实存在过了,一天扎实了,然后才回去洗洗睡。”
  
  我穿过满地的槟榔渣和烟头,进入一家名为“魅力四射”的酒吧。两旁的南美招待朝我露出“8齿”笑容,从头到脚透着性感二字。在地板剧烈震动的二层,我被满眼的人群晃得没了方向。这家和我之前串过的三家酒吧一样,舞台上的客人自己娱乐自己跳得大汗淋漓,无须任何助兴来刺激。
  
  “虽然一样是要面子,但长沙人发自内心地享受。”叶总的话回荡在耳际。
  
  在这之前,我已经听说这是地道长沙味道的酒吧,比方说他们会在门口玩游戏吸引路人的注意。那天我们见到一对对男女用布带将一条腿绑在一起,然后比哪一对走路快。悄悄问一个身形彪悍、安保模样的人,他的语气充满了自豪 :“这是为迎接残奥会的特别策划!”演艺部总经理薄蓝自称是一个“在野”的娱乐工作者,一听就知道连她自己也享受其中。
  
  
  
  演艺吧的节目借鉴了长沙歌厅的特点
  
  相比之下,化龙池的灯红酒绿年龄层更单一,满眼望去是80后、90后的“无意识品味” :卖“古着”的服装店、“野战”兴趣爱好者开的酒吧,以及“无印良品”式的咖啡店。这条长沙为数不多的老石板街被“改造”之风吹过,据说有外地人、外国人过来打听租门面,老街很快就会只剩下外壳。只有附近的巷子还能找到可供怀旧的生活场景,像猪肉铺子和厚厚灰尘的五金店、炊具店。我在附近看到一副意味深长的木制对联“乾坤一场戏,请君更看戏中戏;倚仰皆身鉴,对影莫言身外身”,不知还能挂多久?
  
  有天晚上正好遇上一家酒吧开业,小巷里挤满了人,当地媒体也来了好多。酒吧名字叫TT Pub。我不看选秀节目,不过有人告诉我老板郭彪是07快男的风云人物。他长得真有点像张学友,名气带给他广告效应。“现在我仍享受娱乐圈,70的精力投在里面。它教会我好心态和如何做人。”遇到如此淡定的回答我始料未及,圈外人寻找刺激,而身处其中的他已经对这个“职业”稔熟无比。
  
  还有一晚,我们去了又一个地标性的“老街改造”——太平街,进了家名叫Freedom House的酒吧。老板李勇是长沙最早、名气最响的打口碟商人。“长沙有很多本土乐队都是听着李勇的碟成长起来,”我一位朋友给予他这样的高度评价。他自己也是后摇乐队“疫”的主创之一。在他这儿,常常汇聚了城内大把的文艺和摇滚青年,路过长沙的摇滚演出也一般停留于此。那天生意显得清淡,我们一边看着投影上的无声黑白短片,一边听一个本地说唱乐队在排练。眼前这几个精力旺盛的家伙显然是百分百的长沙青年,他们变化着普通话和方言,唱 :“他们说你是来自衡阳,但我看你就像一座城墙,我要用一顶大炮,把你彻底轰开……”
  
  
  魅力四射酒吧是长沙最火的酒吧之一。在开声场前,门口迎宾的全是非洲来的黑女人,夏天穿兔女郎服装,冬天就披件大红的斗蓬。
  
  在谷歌中输入“湖南”,第一个搜索选项是“湖南卫视”。出于兴趣,我接着输入其他省份想看看是什么结果,比如安徽、新疆、甘肃、吉林、福建、陕西,排名第一的是“某某移动”,接下来则是体育彩票、招生考试或时下热点新闻。这是一个有趣的试验 :一个上星的电视台成为一个省的最热门搜索,这事只发生在湖南。
  
  所以我找到电视娱乐节目主持人汪涵,试图得到一个关于长沙的更脱口而出的答案。当天他正准备进一个节目的录制现场,行程很赶,我们就约在湖南广电的大堂。他穿件桃红色T恤,正如他自己所说,现如今他有股气场,去店里买东西对店员说声谢谢,人家忍不住要笑。所以他正经八百地介绍自己是“口腔工作者”时,确实传递着噼啪作响的幽默因子。
  
  长沙普通话被长沙人戏称为“塑料普通话”,取“不正宗”、“假冒”的意思。他在时下最热播的脱口秀节目中和搭档将“塑料普通话”作为笑料发射器,听众如同猝不及防时地被挠到了最痒的那个部位。方言主持的节目并不是在所有城市都受欢迎。他给自己找了不少“理论”依据,比如“据说全世界每天都有很多种方言消失。很多带着古汉语痕迹的活化石方言,没有受到重视”。我让他举些例子,他变得兴奋 :“长沙话生动,比如我们说‘胖’还不够,要说‘勒胖’,就是那种肥得衣服都勒得紧紧的。说‘瘦’也不够,叫‘刮瘦’。”
  
  “‘策’首先就是自嘲,其次是对别人的善意的讽刺。”我从他那儿第一次听到关于“策”这个长沙方言的理性总结。之前已经见识若干现实用法 :策女朋友(或策妞),你这人真策,让我来策一策这件事,“你们策你们策,”最后一个是某人饭局先退场时对在座说的客气话。
  
  当被要求推荐一些城中值得一去的地方时,他作为“名誉员工”力荐湖南省博物馆,以及一个叫“谭国真私人博物馆”的古董收藏馆。还没忘加上“老板长得像小泉纯一郎”的咖啡馆“素”。“说不定你会碰到自己喜欢的主持人艺人穿着拖鞋匆匆经过呢。”他非常具有广告嫌疑地推荐“湖南广电中心”,却有种难以抗拒的煽动性,那天我们分明听到一个巨大的室外录像棚传来的热闹人声。还真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此等候自己喜欢的电视熟面孔,湖南卫视也因此被人嘲讽为“青少年卫视”。
  我试图在书本中找些灵感。《娱乐至死》的作者尼尔183 ;波兹曼在全书结尾处指明,早在20世纪初,英国作家赫胥黎就曾试图在幻想小说《美丽新世界》中告诉世界,“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而我想搞明白的是 :如果说真正可怕的是一切和娱乐不相干行业的娱乐化,那么纯娱乐本身无论变成大众的心灵鸡汤还是调节情绪的灵丹妙药,又妨碍了谁?
  
  “湖南卫视的火,是歌厅文化和港台造星文化的合力影响。”潇湘电影频道的副总监杨蔚然在一顿饭局上这么说。他甚至写了好几本书,专门研究湖南的电视娱乐业,讨论包括那个曾经网上热议的话题“娱乐让民主化的实现成为可能”。当时我们在一家特色土鸡馆吃饭,辣椒正让我的胃壁变薄、大脑充血,无法思考。我旁边还坐着个烈性酒销售员兼诗人,我双眼迷幻时仿佛听见他说 :“我不觉得长沙人的超前消费完全是为了面子。你看那修车的大爷抽二三十块一包的芙蓉王,难道人家不是为了自己逍遥?”我满头大汗之际不住点头。
  
  传说,LV法国总裁来长沙第一件事就是直冲解放路酒吧一条街,暗中观察长沙人的消费能力,5个月后,LV新店在云集奢侈消费品牌的美美百货开业,当天晚上的两个半小时,销售额是耸人听闻的150万元。在与美美百货同一栋楼的运达喜来登酒店,我边吃一锅菌菇炖肉边听酒店副总经理说 :“长沙五星级酒店有70是本地人在消费。他们甚至愿意订间房,专门用来打牌。”
  “有超前消费观念。喜欢跟风。就算是省博物馆搞的艺术展,3个月的门票销售额有17万,你能想象吗?博物馆比超市还超市!他们得忍受不能嚼槟榔,不能穿拖鞋短裤背心,不能大声策……”汪涵也有生动例子。
  已经过了秋分,空气还是火烫。橘子洲正在改造,从沿江风光带朝西望去,一轮鸭蛋红太阳浮在阴霾的天空。昨晚喝茶的“五星级”茶楼杜甫江阁显得孤单和安静。
  
  “五星级”,是大部分长沙人消费欲望的终极体现,五星级茶馆、五星级歌厅、五星级美发厅,按图索骥,我们甚至去了一家五星级农家乐。在那个叫大明生态休闲山庄的地方,水泥路把我们引向山庄宽敞的大堂和餐厅,一路上,网球场、钓鱼池、人工痕迹的绿化都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度假村的翻版,半山腰的度假小别墅又一次证实了我的想法。作为一个白纸黑字信誓旦旦称自己是“农家乐”的地方,它有那么点让我失望。还有一家五星级美发厅叫“漂亮宝贝”,形象店上下三层,底层放了一家甜得发腻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弹过的粉红色钢琴,所有的服务生都冲着我喊 :“漂亮宝贝,快乐向前冲!”我差点被过于热情的领位员吓得跑掉。有事实证明在这里得到的服务能让人起码自我陶醉一星期。
  
  我不是冲着五星级去的,但我确实去了一家五星级的歌厅,田汉大剧院。整整三个小时的表演把我累坏了。两个小时后,当“中国田汉,娱乐世界”的八个大字显示在巨大的LED屏幕上时,我霎时觉得它应景无比——主持人卖力煽动已让人叹为观止,还用文字明说吗?艳丽的俄罗斯女郎、杂技、二人转,还有“千人KTV”的沸腾场面,我的耳边始终回旋着一身黑帮打手型格的主持人的一句开场白 :“我不管你是谁,只管你今天晚上是否快乐!”
  
  一个叫张露曦的女演员把台下逗得热情高涨,据说这种职业在长沙叫“搞笑”,当地已经小有名气的何晶晶就因此成为大受欢迎的谐星。张原本是唱歌的,但唱歌不如“搞笑”赚钱,观众对于笑声更加饥渴。
  
  坡子街有规范化的长沙小吃,它至少能保证你作为一个游客不会失望。有天晚上,我在那里的湘江剧场看了一部新出炉的相声剧《夺宝熊兵》,主创主演是南派相声代表人物大兵。“我们就是传说中的湖南卫士!”“哎呀,你要是晚生了几十年,不是‘快乐男生’就是‘绝对男人’。”全剧彻头彻尾的长沙话,不时穿插流行娱乐元素,超过90的上座率让我小小惊讶了一下。故事讲了抗战时期的文物贩子是怎么机关算尽妄图得到四羊方尊从中牟利,最后又从日本间谍手上抢回来,文物归公后得到一个哭笑不得的奖赏。期间爆发的笑声,在我看起来就好像一群台上的人逗乐了本来就挺开心的台下人,笑点低得足以让任何一个为喜剧事业奋斗的人热泪盈眶。
  
  “多少年前,流行歌曲到了长沙就带着一股花鼓味,” 大兵说。1990年代初,120元的门票还算得上高消费时,长沙歌厅也总是坐满人,虽然“有些人进去就从头睡到尾,你怀疑他根本没醒过”。我很想知道把钱花在歌厅有没有让长沙人更快乐,他犹豫稍许 :“至少,那时那刻他很快乐。”
  
  关于湘菜,汪涵的一句话是 “爱之深,责之切”的感叹 :“湘菜,能吃得出快乐感,但吃不出幸福感。”
  
  为此我也请教运达喜来登酒店的中餐行政总厨张新玉,他说“正宗湘菜目前市面上已经没人做了”。湘菜早就被定性为油多、盐多、辣子多,而最初他们跟着老师傅学艺时,那是讲究刀工的手工菜,像“发丝牛百叶”、“八宝鸡”,现在鲜有人做。而湘菜例牌“辣椒炒肉”最好用的是所谓“扯树辣椒”,下市之前最后一道挂在枝上的那批辣椒,虽然颜色淡,但是味道浓。湖南有20多个辣椒品种,仅大厨厨房常备的就有10种之多。有个长沙名词叫“口味”。耳朵会骗人,眼睛会骗人,但口味不会骗人,长沙尤其是一个根据口味来判断的城市。
  
  辣在所有口味中,是冲在最前的那个。
  
  火宫殿的臭豆腐现在一点也不臭,据说是为了“照顾游客的口味”。就在长沙文明城市评选的“考察期”过后一天,我们就在解放路附近的大排档发现了花样更繁多的臭豆腐 :玉米臭豆腐、凉拌臭豆腐、黑米臭豆腐、夹心臭豆腐……
  
  还有槟榔,也是种奇妙的东西。湖南并不产槟榔,所以以前做槟榔生意的人都得在槟榔成熟的9月从海南进口全年的槟榔,加工后放在自家冰箱里卖一整年。经过指点,我们找到一家仍用旧法现切槟榔的一家烟杂店。卖槟榔的女人按数取出五颗加工后的槟榔果子,用菜刀切成一瓣一瓣,然后一手捏住就像一把扇子,点上饴糖、桂子油,装袋,竟然有种手艺上的美感。不过,我对之前吃槟榔时喉头肿大如气球的感觉心有余悸。
  为什么一个不产槟榔的省份会对槟榔如此厚爱呢?我请教过很多长沙人,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槟榔大亨上交的税金仅次于烟草大亨,“小龙王”、“原感”、“七妹”和“胖哥”这些袋装槟榔牌子顶着食道癌、咽喉癌的恶劣名声,依然出现在各大饭桌、酒吧、出租车上。其中一家槟榔企业甚至已经上市。长沙人热爱这种只提供快感的东西,离开前,我早就适应了空气中那种熟果实的味道和与尘土一样颜色的槟榔渣。
  
  卜志贵提到过文夕大火,似乎对其深有感触。出于对一个文化人敏感性的信任,我在维基上找到这样一段对于文夕大火的解释 :“文夕大火又称长沙大火,是长沙历史上毁坏规模最大的一次全城人为性质的火灾,也让长沙与斯大林格勒、广岛和长崎一起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毁坏最严重的城市。”
  我该不该把一个会娱乐自己的城市和一个曾经遭受毁灭的城市联系在一起呢?或者这只是关于一个无法复制的城市的无法证实亦无法证伪的假设?
  “在野娱乐工作者”薄蓝“谋生也谋快乐”的总结,给投入玩乐的长沙一个完美的现世注脚。我忘了跟她讲,奥美广告创始人大卫183 ;奥格威有句被反复引用的话,叫“活着便快乐些,因为你将死很久”,和她的话一样散发着既疯癫又澄明的气质,就像9月的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