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孩子上学辛苦了,先请假玩一个月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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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12日,零下4度,树林和草坪结满了霜花。
正讲课的时候,门忽然“咣”地一声开了,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吹了进来,不仅将教室里的暖气扫荡一空,还把我抑扬顿挫的话憋在了喉咙里。
一个低沉的声音喊着:“老师 ”
扭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位瑟瑟发抖的老大娘,看样子已经在寒风中徘徊了许久,脸上有着大片紫黑色的斑块,枯瘦黧黑的双手绞在一起,欲言又止。我赶紧吩咐学生先自习,把老大娘让进隔壁办公室。
“您是哪位的家长?”
“为我的孙姑娘胡晓丽(化名),”老人缓过一口气,立刻很认真地说,“给她请假,她上不起学了 ”
“啊!?”
昨天我出差回来,就听数学老师说胡晓丽请病假,被奶奶带走了,还一直担心孩子的功课——现在才认出来,确实是胡晓丽的奶奶。
胡晓丽上不起学?
看大娘衣衫黯淡,确实也不像富贵之家,但是现在从政府到学校,对贫困学生都有相当完备的资助和减免措施;胡晓丽虽然是个学困生,平时的言行举止也不像缺钱的样子,而且据我所知,胡晓丽的父母都在武汉打工,不至于负担不起一个孩子吧?
“老人家,胡晓丽不是请病假吗?病得很严重吗?”
听到我说孩子病情严重,老人原本羞涩瑟缩的眼光突然变得锐利,语气也生硬起来——“只是肚子疼!今天去看她妈妈,走亲戚去了。”
走亲戚?这下,我有点晕菜了。
“那,您来究竟有什么事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胡晓丽上学造业(应城方言:辛苦、劳累的意思),天天晚上做作业做得无暗八暗(应城方言:形容熬夜非常晚),先请一个月的假,玩哈再说!”
老人的表情逐渐生动起来,语气也越来越有自信。
“啊!?”原来不是上不起学,是不想上学,而且家长支持。
办公室里所有批改作业的老师都倒抽一口凉气,好大的幺蛾子!
“老人家,你没开玩笑吧?请假玩一个月?”
“我一把年纪了,开什么玩笑?”似乎猛然发现自己是来“求”人的,老人的语气不自然地软了下来,“老师,你做做好事,答应了唦 ”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不论问老人什么问题,说明请假对孩子的将来的巨大影响,解释请假需要正当理由和完备的手续,她都是含含糊糊装糊涂一句话:“老师,你做做好事,答应了唦 ”既不离开,也不回答,目的只有一个——胡晓丽在校外玩一个月,至于回不回来上学,什么时候回来,再说。
再说!
反正胡晓丽任何时候回来,学校必须无条件接受。
隔壁教室里还有40多个学生在等着我上课,我只得写下一张协议书,说明情况和后果,让老人签字。我说:“这样的事,应该让她父母来办。您既然一定要当这个家、做这个主,将来胡晓丽长大了,肯定要骂你不让她上学的!”
老人立刻警觉起来,摇着手:“我不认得字!”
“那您随便画个花押。”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老人抖抖索索地画了两笔,忽然冒出来一句:“胡晓丽不想上学,就不让她上,一个月,骇(应城方言:吓唬)一下她!”
啊??还有这么个意思?
“那她爸爸妈妈究竟知不知道?”我赶紧问。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目光闪烁,表情忽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缓缓地说:“知道。”然后,又恢复了含含糊糊的状态,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办公室里的同事虽然也都从教多年,但估计也没有遇到这么深的水,有老师提醒我:叫她按个手印。一听要按手印,老人起身要往外走。
我赶紧拿起手机,说道:“我给您照张相。”话没说完,老人嘟囔道:“请个假还这么麻烦,还要照相?”迅速推开门,冲了出去。
手脚之麻利,我只来得及留下了两张侧影。
我存好协议书,又在第一时间给胡晓丽的父亲打电话。这孩子在我班上一年多了,父亲母亲从未来过学校。
还好,电话接通,我介绍了情况。
“我知道,她妈妈带胡晓丽走亲戚了,我问问再说。”对方回应,然后,嘟嘟的忙音,散播在寒冷的空气中。
先玩一个月再说——胡晓丽的家人,究竟是想让孩子上学,还是在纵容孩子?在武汉打工的父母,究竟是在艰辛的工作中体会到了知识的重要性,还是根本就觉得“读书无用、赚钱第一”?
留守儿童,隔代抚养,本来就是现代社会飞速发展带来的问题。
那个叫家的地方,找不到养家糊口的路;找到了养家糊口的地方,却安不了家;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有家的地方却没有工作。
他乡容纳不下灵魂,故乡安置不了肉身。
这是一个悖论。
很多情况下,出门打工,是我们这一代人无奈的选择。于是只能抛下年幼的儿女,离开年迈的父母,从此便有了漂泊,有了远方,有了乡愁,有了无穷无尽的牵挂。
于是孩子有了父爱母爱的缺失,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与叛逆。
我宁愿相信,胡晓丽的家人是希望让孩子走上社会,来切身体验工作比读书更加辛苦、更加艰难,来让孩子明白读书的重要性,然后主动重返学校。
俗话说,爱之深,恨之切。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2007年暑假,我带初三,班上来了一名叫李亮(化名)的复读生。第一次月考就考了全年级第三。我感到很惊讶,这样的基础,上应城市第一高级中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为什么复读呢? 难道是考上了不去读,有更高的目标,要考孝感高中甚至华师一附中?
后来,我才了解到,李亮的父母在成都打工,给人送煤气,很少回家。
孩子在爷爷奶奶的溺爱下,骄纵而叛逆,学习态度极不认真。中考之前,李亮的母亲特地赶回来照顾,孩子反而嫌母亲管束太严,闹起了别扭,结果发挥失常,以一分之差,中考落榜。
当时,重点高中都是有较大的比例收调节生的,也就是达到一定的分数线,就可以交高费上学。以李亮的成绩,交21000可以上XX学校,交36000可以上XX学校。李亮本人也是有恃无恐,准备去上高中的。
可惜,李师傅做事很绝。
他告诉儿子,考得上就读,考不上就打工。
想交高费,可以!凭自己的双手赚钱!
中考分数线一公布,李师傅就把李亮抓到成都,每天和自己一起凌晨5点起床,开门、灌气、搬运、装车,然后踩着三轮车送气。30公斤重的液化气罐送到用户家,可以赚运送费3元,遇到楼房就必须往上背,每一层加1元钱。
李亮和父亲挤在狭小阴暗的工作间里同住同吃,整天汗流浃背,蓬头垢面的孩子终于体会到了父母打工的干阑辛苦、生活的艰难苦涩,从最初的忿忿不平,到逐渐沉默寡言,最后潸然泪下。
2007年8月17日夜,李亮跪在父亲面前说:我要读书!
李师傅黧黑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然后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后来,这个孩子顺利地考上了自己理想中的学校。
爱可以很温柔,爱也可以看上去很残酷。
希望这个冬天,不太冷
文章作者 中国贪官数据库
上次更新 2018-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