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古树林中的长椅上，中间放着几份唐记排骨。
　　“我早上带雷子去医院，雷子拉稀，估计是吃了开口时间太长的肉干吃的，都开了快半年了，哈哈，花点钱就好了！还怕比你们晚到呢！”露露一边打开排骨袋子一边说。
　　“没事，晚就晚呗，我还担心我妈来不了呢”，我妈晕车厉害，不太舒服，来之前犹豫了很久。
　　“真好！”露露坐在长椅上，仰头面向阳光闭着眼睛，说。
　　“怎么好了？”我啃着一块排骨，抽空问。
　　“就这样，阳光温暖不烈，微风轻拂，跟你说说猫的事。听你说说你的事。什么都不想，这样真好！”露露依旧保持那个姿势。
　　我换了一块排骨接着啃，笑嘻嘻地说：“这有啥！哎，你知道吗？他妈在饭桌上，直接就问，你们要多少彩礼？当时我们都愣住了！真的，就直愣愣地问。”
　　露露笑着，睁开眼睛看我，“直白点也行，省的拐弯抹角的难受，然后呢？”
　　“然后，我爸妈就说，看着给呗，也没说出个啥，最后就落到我这了。”
　　“那得老尴尬了！你咋说？”露露就那样微笑着问。
　　“我能咋说，我说，十万。”我抬眼看了一下露露，接着低头啃排骨，这家的排骨还不错，露露知道我爱吃排骨，在半路下车去买，然后一路拎到天坛。
　　“嗯，也行，彩不彩礼的，之后不是还得买房呢嘛，跑不了的！”露露不再看我的吃相，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俨然一个老大哥模样，不注重一点形象。
　　“你咋买这么多？”我扒拉着袋子，发现有五份排骨。
　　“当然是一人一份，你两份！有一份是甘梅的有点甜，是我的。”露露伸手找出一份，放在她那边，她知道我不喜欢吃甜。
　　“我觉得也是，他妈说买房紧凑一点能交个首付，然后我俩一起还贷款。”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可是有点转不过来，伸手拿了一块甜的尝尝，确实不咋好吃。
　　“哈哈，那你就跟婆婆说，什么时候还完贷款再生孩子，她一着急，紧凑一点就能全款了。”露露笑得很真诚，但是看在我的眼里很讽刺。
　　“哼，那符了他的心意了。”我从不在露露面前说他的名字，从来只用他代替，总觉得那个名字就是一把杀人的刀，能将露露一下一下戳出满身的洞来。
　　“嗨，当然是谁着急谁拿钱，关他什么事了！”露露顾自说着。
　　让我想起上次他俩见面的时候，之前和露露聊天的时候就说起要孩子的事，露露就主张不要孩子，没钱养，说现在不是早先的社会了，一把米就能养出个寒门贵子。我想要孩子，总觉得总得在这个世上留下点啥。后来我跟他说起的时候，他也说不想要孩子，怕打扰二人世界。他俩见面的时候又聊起这个话题，我就说那你俩适合生活在一起。从这句话出口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露露就开始没好气，后来哄了许久才好。我是不想让他俩见面，可是露露说要见，说见见以后就放心了。
　　刚说完，我爸妈从侧面迂回过来，我妈说：“你俩歇好了吧？你看小雨，除了吃就是吃，看那脸圆的。”一脸嫌弃。
　　“阿姨，你们那边的景点都走完了？这么快！”露露说。
　　“没有，那边没去，我和你叔在那边的椅子上歇着了。”我妈说。
　　“你俩接着歇会儿，我们转转。”我爸看我吃得兴起，跟上我妈的步伐，那边的古树很多，我妈喜欢的不得了。
　　“行！”露露笑着，像孩子调皮一样。目送两位走远。
　　露露今天穿了一身黑色，黑中袖，宽宽大大的，绣着几朵小梅花点缀，属于民族风，她一直喜欢民族风的东西，收口运动裤，外套是件黑色风衣，一直在袋子里没注意，晚上冷点她穿上才看见。头发系了个浅蓝色发带，露露手巧，各种发型自己鼓捣得很漂亮。我一只手拿着排骨，一只手拿着手机，准备给她拍照，她不注意形象，而且长得也不怎么好看，所以拍了几张之后又拍了几张不带脸的，她不喜欢露脸。朋友圈的自拍都用贴纸挡住再发。后来说怕有人垂涎她的美貌，笑死我了。
　　晚上露露把白天拍的照片发给我，除了背景人有点多，何止是多，简直就是人景，姿势和摆位都还可以，有几张比较搞笑。我把我拍的照片发给她，她说只拍了二郎腿的那张最好了。其实我拍照技术很差。
　　露露和我认识二十多年了，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同学，后来我读研她工作，我毕业之后找工作，落户到北京，然后她从南方回北京工作，虽然很远，但都在北京，一南一北。
　　露露之前是一个很开朗的人，没心没肺地吃，没心没肺地笑，我们俩性格相反，几乎没有一样的地方，她很疯很野，高中的时候不在一班，但是经常在一起聊天。高中的时候她喜欢一个兵哥哥，要死要活，后来上大学，兵哥哥结婚生子，她才慢慢放下，又喜欢上导师，但是导师一家对她很好，她不忍心破坏别人家庭，毕业之后就自己辞行导师，没有继续在导师的工作室工作了。
　　那个时候露露喜欢很多人，说每个人身上都有值得被爱的品质。
　　现在露露性格沉郁，收敛许多，变得有些消极。尤其是在我确定要结婚之后。当然露露性格大变还有其他原因。露露毕业之后考研失利，不小心进入传销组织一年多，后来脱身到苏州，想死的心很重，死前要堕落一把，于是花钱去做公关小姐，坐台一次，出台一次，然后在西湖边上淋了一夜雨，之后重新开始正常人的生活。
　　我有一次去南京出差，恰好她去南京考试，在一起吃饭，她顾自说了近两年的经历，然后说：“小雨，我现在算是重生了。但是那些经历可能要跟着我一辈子，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出来杀死我一次。”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粒一粒地吃着饭，心里一缩一缩的疼。
　　我回H市准备毕业，露露回苏州遛狗。不久，露露给我打电话，“小雨，什么都别问，跟我说几句话，什么都行，就是跟我说话就行。”我直觉认为露露很痛苦，但是我不确定她怎么了，难道是遇到劫匪啥的了？
　　“我爷爷走了，我已经在高铁上了，但是他没等我，我有点难过，我不想自己一个人，你陪我说说话。”露露的话很悲伤，但是语气很平淡。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安慰不管用，我不能感同身受，安慰还不如屁有味道。又不能讲笑话。
　　我也不知道当时都说了啥，就那样过了很久，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终于听见露露说：“谢谢你小雨，我好多了。”
　　从那次之后，露露就一直想离家近些，便转战北京工作。爷爷的离开给露露带来巨大的打击，虽然爷爷卧床一年多，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是露露一直纠结爷爷为什么不等她回去看一眼，那天早上还笑着通电话视频，露露放下电话往家赶，结果还是没赶上，露露一直责怪自己经历糟糕没出息，让爷爷伤心， 所以爷爷才不等她的。直到现在，露露在家的时候，露露的父母都不敢拿爷爷说事，一提露露就掀桌子。
　　露露不喜欢北京，从小就不喜欢，考学和工作一直本能地逃离北京，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北京落脚。
　　露露是那种很会照顾人，温柔起来要命，强悍起来不要命的人，露露说，以后他要是欺负你了，你能原谅他的小事就别告诉我了，要是你忍不了了，你再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出气，动手抄家伙的那种。我信。露露跟我说她的经历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从来都不怕死。
　　有一次我问她：“露露，这世界上有什么是你怕的吗？”
　　“你真想知道？”露露认真地看着我说，“我怕两件事，一是半死不活，遭罪，一是自杀，太窝囊。”
　　露露的世界，很少受外人影响。
　　许多人都劝露露，说年纪不小了，该成家生孩子了，不然大龄孕妇很危险的。我也问过一次这个话题，露露说，不论男人和女人，每个人身上都有可怕的一面，很可怕。于是她决定不再交男朋友，女性朋友也很少。
　　露露走前曾对我说，她在十一岁的时候，因为几块玩具，被人骗走了清白之身，长大后她一直觉得，那是因为父母没有提前告诉她清白之身是什么，没有保护好她，这也是露露不想要孩子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她怕自己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怕那孩子会像自己一样，对自己的父母有怨不能恨，想爱又无力。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在乎，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难过的心情越来越重。
　　露露重承诺，2017年我们聊天开玩笑，她说明年的冬至要跟我一起吃饺子，于是2018年的冬至，露露顶着寒冷的风孤身飞往H市，在酒店陪我吃了顿外卖饺子，她就是这样。当时我特别惊讶，都要笑傻了。
　　我固执，我不能抛下世俗与父母，我的父母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不能忍受他们因我受到世俗的唾弃，所以我稳重，理智，按部就班。露露也不会因为自己而让我承受沉重的心理负担，她爱我。
　　我们都喜欢小动物，这是我们唯一一点相似的地方了。露露更喜欢猫，而我更喜欢狗。
　　露露在我身边的时候可以放下一切防备，可以将生命完全交给我，也可以为了我奋不顾身，就像我养的一条狗，摇尾乞怜的时候乖巧可爱，面对我讨厌的人呲牙凶狠。
　　上高中的时候，很多人追我，但是我都没什么感觉，我在心里喜欢一个人很久，可是碍于早恋的名声，一直暗恋。追我的人中有一个是露露班上的，我不厌其烦，露露就主动去追求那个人，借机吵架耍狠，那个时候她那么喜欢那个兵哥哥。后来还对我说，要是没有兵哥哥，其实那个人还不错的。笑死我。
　　她勇敢，可以放下一切做想做的事。她理智，可以明确自己的目标，分析状态，看到本质。她偏执极端，认为是对的，一千个人说是错的，那也是对的。她傻，为了爱奋不顾身，为了爱而远离爱人，傻到可以在一件事上摔两次。她狂野，不顾家人反对四处游荡。她还自卑，自卑到觉得别人会因为她的经历而不爱她。但我爱她，我就像她养的一只猫，傲娇又粘人，可爱又稳重。
　　我活成了她羡慕而应有的样子，她活成了我羡慕而不能选择的样子。露露的离开，让我能更加坦然地面对结婚这件事。那种感觉就像战场上的医护兵，祈祷她活着，同时祈祷她死去。这种感觉，让我把自己弄得很拧巴。
　　露露学驾照的时候，顺便增驾了摩托车，我说现在很少有骑摩托车的了。她说是啊，但是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我就骑上日本鬼子进村时候的那种三轮摩托车，带着你出去兜风，两个时尚的白发魔女开着英姿飒爽的摩托车，想想就很酷。
　　露露是理想主义者，总是在无限接近理想，从未到达。自从她去了属于她自己的理想之国，我许多年都沉浸在梦见她的夜晚，她在聚会酗酒的样子，带着大耳坠儿抽烟的样子，经常在我吃饭上班逛街的时候，不经意间蹦出来，吓我一跳，我宠溺地笑笑，她又快速消失。
　　当我定居北京多年后，第二次游天坛的时候，再次坐在古树下的长椅上，想起她闭着眼睛面向太阳的样子，我忽然想吃排骨，甘梅味儿的唐记排骨。
　　许多年了，有一件事她知道，但我从没对她说起：露露，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