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若水也亦德
文章目录
平淡若水也亦德
——追悼溘然仙逝的父亲
文老庄友华
一
癸巳正月初七,海口风和日丽,人们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之中。到了午时过后,却突然有一阵惊雷,炸响在我们全家的头顶——家父张鑫老人,走完他85年的人生旅程,猝不及防的溘然逝去!我们全家老小,深陷于前所未有的悲痛之中……
我们略感欣慰的,是父亲走得很安详。
初七上午,父母还如常外出散过步。中午,我开车陪他们去弟弟家聚餐,一路也仍有说笑。坐到餐桌边,父亲听说孙子下午想带他去泡泡脚,未置可否的笑道:“是吧”。我帮父亲接过斟了少许茅台的玻璃杯,问多不多时,他回答:“可以”。父亲先是接受了我们的共同敬酒,随后自己喝了一口,接下来吃鱼的时候,却突然就昏厥了过去。
我们在惊恐慌乱中,紧急将父亲送往医院。约13时30分,父亲进入市人民医院急救室。在我们不放弃、不惜代价的坚持下,医生的救治一直持续了70多分钟。然而,终于还是无力回天……未曾料到,父亲最后说的一声“可以”,竟然成了他意味深长的临终遗言!
我们深受震撼的,是父亲走得很奇异。
父亲离世的方式,竟是这么突然,令我们猝不及防的加深了悲痛。然而,老人家假如已没有逆转的希望,却又久卧病床,则会让全家人长时间陷于照顾的辛苦、精神的煎熬……父亲这样离去,似乎不愿意给家人曾加任何多余的拖累。
父亲离世的时间,居然如此之巧。正月初七,正是过完年要上班的日子。他走得如果早几天,我们这个年,将过得不堪设想;如果晚几天,刚离开海口的儿孙,又要返程回来……父亲此时离去,好像是刻意护佑全家,再多一个和谐园满的春节。
父亲在生命之火行将燃尽的时刻,竟然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间离去。我愿意相信,这是他与冥冥之中的上苍合谋之后的安排。不然不可能这么巧,又这么符合他的性格。
父亲这一生,从来就不愿意求人,也尽量不麻烦别人。他就像在以几十年的行止,诠释着何谓有德之人。
二
我们兄弟姐妹,没有敢让母亲参加父亲的追悼会。
父母在一起生活了近60年,已经成为一个骨肉相连的整体。几十年的坎坷曲折、困难艰辛,并没有动摇他们的恩爱。明年的“3。8”节,将是他们的钻婚纪念日。我们姐弟,在春节期间还曾商议:来年应该怎样庆贺这个母亲极为看重的日子。
我们知道,父亲的突然离世,是母亲难以承受的沉重打击。但是仍然没有料到,82岁的老母亲,反应会如此强烈。从父亲刚刚送往医院,还没有准确的结果,她就不听劝慰的嚎啕不止。大概是太久没有确切的消息,验证了她不详的预感,又或者她已经感知到了某种神秘的信息。近15时30分,母亲借口去洗手间,竟然操起剪刀,割向自己的咽喉。幸亏及时发现送医,伤口缝合七针……
当天下午,我和家里的青壮年,先是一起护送父亲去医院。守到父亲不治之后,我们又要分头去料理后事、筹备丧事。直到天已黑定,身为长子的我,才又见到老母亲。我全力的拥抱,并不能止歇母亲失声的悲恸,她仍然哭喊着“我要跟他去,我要去陪他……”
这样不敢想象的故事,这几天就真实的发生在我们家里。
这个故事里,有母亲的情义,也有父亲的仁德。惟有父亲仁德深厚,母亲这样不惜性命的追随,才值得、才合乎情理!
我理性上清楚,父亲属于高寿,是民间所谓白喜事,但情感依然不受控制。这几天只要静下来,脑子里就满满的全是父亲的音容、父亲的往事……
为父亲撰写《追悼会答谢词》的时候,我努力想梳理清楚,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样能够不失真的概括、评价他的一生。却又感觉到,以自己当下的状态,在短时间里,这是一件不可能做好的事情。
我只能无所顾忌,任内心真实的感受涌来笔下。在这个过程中,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泪流满面……
三
父亲于1928年农历4月30日,出生在湖北松滋县的一个富裕家庭。这个生日很特别,是四年才出现一次的闰日。
我们这支张家,据说是从江西移民过来的。曾祖父那一代还很穷,是“捡狗粪”的。经过两代人努力,到祖父当家时,家里有了一百多亩田产,可观的宅院,成了当地小有名望的乡绅。四邻八乡发生一些小的矛盾冲突,常常会到张家来求个公断。
张家老宅的门前,隔着稻场有一方水面不小的“张家大堰”。前方是广阔的稻田、后面有连绵的丘陵。据说民国时期,这附近有一棵大樟树,祈求灵验、香火旺盛、远近闻名,“大樟树”遂成了这里的地名。
我一直没弄清楚,父母当年怎么会放心:在文革的混乱中,让大概十二、三岁的我,与大我两岁姐姐,第一次、且无人陪伴的去寻访老家。父亲49年后就没回过松滋,告知我们的还是民国地名及路线。我们姐弟从沙市上船,在长江边的一个小码头起坡,问着“大樟树”步行几十里,万幸还真的找到了老家。
父亲是家里的幼子,而且是四个姐姐之后的惟一男丁,其家庭地位之高,是可想而知的。有年长的乡邻,曾不无羡慕的形容过父亲是“顶在肩膀上长大的”。父亲应当是肩负了祖父的重托、家族的希望,从少年时期就一直在外读书。
40年代末,父亲在沙市第一中学,以全校第一的成绩高中毕业。我小时候,曾经偷看过他编号第一、毛笔楷书的高中毕业证书。这段经历,父亲应当是引以为傲,晚年还常说及当年考试的作文题:《论中庸为爱国之本》。我想,当年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巨大的历史变故,父亲肯定是要上大学的。他以后的人生,不大可能回老家做个乡绅,更可能在城市做个学者或官员。
然而,父亲中学毕业时,老家已经开始土改。祖父托人带信,让他不要回去了……这时候,适逢四野大军南下,急需城市管理人才。父亲就加入了荆沙地区军管会举办的青年干部训练班,结业后分配到了荆门县工作。
父亲工作以后,也有过几年青年得志的风光。他1954年就任荆门县油脂公司副经理,1957年升任县粮食局副局长。背负着家庭出身的原罪,他还能这么快速的提升,可以证明他的工作能力与态度,确有过人之处。
在同时代的干部中,父亲水平能力的出色,也是得到了大家公认。只可惜,他的才干好像一直没有遇到可以充分施展的舞台。
四
父亲老来,身材有些矮瘦,但在青、中年时代的照片中,也堪称仪表堂堂。他的眼睛很大、很有神采,显示出是一个富有智慧的人。
早年,曾有算命先生为父亲算过命:“集集攒攒,一把雨伞,大风一吹,一把光杆”。父亲说起这件事的戏虐口吻,说明他并不相信这真会是自己的命运。然而,这种人生悲哀,却是大多数人都逃脱不了的宿命。
也许,父亲的人生幸运,青少年时代已消费超支了,中年以后才会命运多蹇。父亲这一生,俨然一个充满问号的悖论。他终生跟着共产党,而他的家庭却正是党的革命对象——我的祖父是地主,在土改中被判刑入狱,直到死后葬于劳改农
场。我的祖母性格刚烈,在土改期间选择了悬梁自尽。
父亲工作以后,长期未能入党,在副局长的职位上被雪藏了20多年,成为一个只干活、不掌权的“业务干部”。他还动不动被抽调出去,短期工作过的单位,我记得的就有:漳河水库三干渠指挥部、烟墩化肥厂、农业局种子站……
改革开放以后,父亲得以入党、转正县粮食局长,可谓意气风发了几年。1983年,荆门市、县合并升格为地级市,父亲出任了市粮食局筹备领导小组组长。机构整合完毕,他却没有像大多数筹备组长那样,顺理成章的转任局长。当时,省粮食局明确支持他。不少人认为:他要是争一争,显然是有条件、有机会的。
当然,父亲不会去争。此后虽有了市政协委员、局党委副书记等头衔,但实际上还是做回了从前的副局长。这样一来,他几十年在粮食系统积累下来的人脉、口碑、威信,反倒成了有些同僚需要防范、排挤的心结。
对于政治,父亲似乎一直没什么奢望,更愿意在业务方面做些具体实在的事情。他退休时已经62岁,还服从组织安排,又去粮食部的重点建设项目——响岭粮食储备库,以副指挥长的身份主持了两年工作。
父亲最为尴尬的,还是每当政治运动到来,几乎天然就是斗争的对象。我记忆深刻的文革场景:有父亲粮食局宿舍封门的大字报、他被押着上街游行、他在乡下五七干校的土墙茅棚里当炊事员做饭……
我不清楚,父亲怎样才熬过了那么多连绵不绝的政治运动。但可以想象,以他政治上的先天不足,能够磕磕绊绊的一路走来终于没有倒下,该要承受多少难以言说的辛酸屈辱,又需要何等的谨小慎微、克制隐忍!
五
隐忍自律、遇事不争、自甘平淡、在乎别人的感受——这些生存所需的行为方式,或许并不是父亲的真性情。但受制于特定的时代环境,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真实而重要的性格特征。
父亲的自律,从老年生活中依然可见一斑。他的自我要求近于严苛,每天睡觉起床、吃饭散步、甚至于入厕,都有准确的时间。每顿喝多少酒,每天抽几根烟,也都有一定之规,从不暴饮暴食。
当然,人性总是复杂多面的。父亲回到家里,还是有任性自我的一面,依稀透露出一些“顶在肩膀上长大的”少爷痕迹。父亲晚年吃饭,仍然不大顾忌别人上没上桌,菜好了就自管坐下、小酒开喝。他习惯于拿筷子在菜盘里翻来抄去,才拈出一口菜来。如果仍不合意,则很自然放进母亲的菜碟。
小时候的记忆,父亲总是忙于工作,在家的时间不多。相对于管教子女、操持家务的母亲,他的距离较远、权威更高。其实,他对我们也说不上严厉严肃,只是交流不多。有一次,姐姐盛饭时问饭瓢在哪?父亲嫌这一问缺了眼力见,怼回来三个字:“厕所里!”父亲也有不少规矩讲究,要求我们“吃不言,睡不语”,“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有时候,我们吃饭时脚放的不对,踏在了饭桌的下档上,父亲也不废话,直接就不清不重的一脚踢了过来。
父亲当然没有暴力倾向,我甚至不记得他和母亲吵过架,却对我真动过一次手。我大约十二岁,刚上初中,叛逆出格。父亲在多次忍无可忍之后,愤然对我举起了木质报夹。但直到报夹打断,我一直就不叫、不哭、不跑的杵在那里……
后来读朱自清的《背影》,我曾对父爱多有感动与联想。记得我不到十岁时,有一次父亲带我从三干渠指挥部回家过元旦,不知怎么就没车了,只能步行。十多里路,对一个孩子是足够漫长的。父亲一路紧紧牵着我的手,顶着呼呼北风、微微飘雪,从傍晚走到了天黑……我感觉他戴着白色棉纱手套的大手,传导出巨大的热量与力量——如果没有这种牵引,真不知自己能够走出多远。一路上,我不断提出问题,包括对月亮的一些好奇,父亲都认真、耐心的作了解答……
父亲从不提起的,是我们的家族往事。他自49年到文革结束,也一直没回过松滋。直到80年代,还是我们这些孙辈出面,才为祖母修整了墓地,为祖父建起了衣冠冢……父亲与地主家庭“决裂”,有政治压力是肯定的。但他的内心深究竟有何感想?我曾多次想问却没有开口,不期然而今成了不解之谜。
六
1992年,我到海南定居,父亲也在这个时段完全退休了。经我们劝说,父母开始了长达20来年的候鸟生涯:秋冬来海口,春夏回湖北。在海口的日子,后来逐渐就占据了多数,最近三年,父母则完全没有再回湖北。
父亲晚年,仍不乏幽默与达观,比如他多次感叹:这人呐!60岁以后一年不如一年;70岁以后一月不如一月;80岁以后一天不如一天。从父亲身上,我第一次真切、深切的体验到:一个人进入到老龄阶段,随着体能减弱,各种兴趣、意愿也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弱。这应该是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的一种征兆吧。
近两年,我多次劝过父亲,说过不少名目与地方,希望他出去走走看看,他都了无兴趣,一律加以拒绝。然而,他对退休后这些年的生活,应该还是满足的,常常说:我们这些人里头,我现在要算最好的。
在海口居住的跃层公寓里,我们让父母和保姆占了一层,希望他们多点自由自在的空间。我们按月交足生活费用,希望他们永远保持当家作主的感觉。但父亲生性节俭,对钱不大看得开。我也试过说服他:人家都说每月如果故意多花一千块,生活品质能提高不少。这点钱不算多,而且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父亲总是笑而不答,但生活费照样月月结余。
父亲从来就不是一个兴趣多、欲望强的人。过去除了工作,还真想不出他有什么其他爱好。老来也只有谈到过去上学、工作的精彩处,才会神采飞扬。他晚年的乐趣主要是看电视。尽管后期耳聋加重,仍然每天在客厅或卧室长时间、大音量的观看各种新闻、以及天气预报和古装戏曲。他每天坚持的功课,还有散步、看报纸,偶尔也坐在床上玩玩扑克算命的游戏。
父亲的牙齿不好,到晚年只剩下了四颗,还孤零零的互不挨靠,所幸上下还能勉强对应。他配有假牙但从来不用,说是不舒服,宁愿用可怜的残牙搅和食物。他对饮食的挑剔,只是煮烂一些。如果要说有什么嗜好,大概也只有他终身不离的烟酒。他一直没什么大的欲望奢望,安然于平凡平淡的生活,从没想过要做大官、挣大钱。可以说,父亲的一生相当淡定、绝对清廉!
退休之前,父亲就曾说过:人老话多是最讨人嫌的,我老了不会这样……他果然说到做到了:老来不议论人、不与人争执、不轻易发表意见,真到了“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境界。然而,他的性情温和,微笑长在,绝非没有性格人格的底线。他对人生世态的洞悉,清晰明了而不乏深刻之处,只是不愿轻易的说出来。
父亲多年前的一些话,我至今铭刻于心。他不太讲究虚有其表的形式,表达方式是:“有钱天天过年”。他爱说:“看一个人,不要看你走火的时候,他对你怎样;要看你倒霉的时候,他怎样对你。”——不整人、不害人、不落井下石,应该是他做人的基本操守。父亲还告诫我们:“做人要讲块招牌。”——在他心目中,做人就该像商家维护百年老店的金字招牌一样,诚信守德。
七
父亲为人处世的柔弱包容,或许让他在生活中失去了不少东西。然而,他做到了一生坦荡、问心无愧。他退休都20大几年了,在他过去工作过的地方,至今依然享有很好的口碑。他有不少朋友,现在还时有来电问候。在许多方面,他应当胜过了不少当年的同事与上司。
与世无争,则天下无人能与之争。上善若水,正是华夏先贤们以水喻道,形成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传统智慧。父亲能够实现的一生平安、妻贤子孝、儿孙满堂、晚宅安适、健康长寿,在四世同堂的酒宴上无疾仙去……谁又敢说,这不是他仁德一生的福报!
父亲临终前说出的“可以”二字,充满了恬淡、随意、自在的浓浓意蕴。这是他人生态度、性格特征的准确写照,就像是他为自己的生命画出了一个完满句号。“可以”二字,也透露出一些生活的玄机,能够给予我们关于生活得失、人生真谛的丰富遐想与深刻启迪。
……
按照母亲的嘱咐,我们为父亲选定了双人陵寝。
在安葬父亲的前夜,母亲被搀扶着,前来看过了父亲今日、自己百年之后的归宿。她尽管表示满意,虽然稍有安慰,却依然未能止歇自己的哭诉:“你等我、我早点来……”有这样的父母,我们兄弟姐妹在悲痛之余,也深感庆幸、珍惜与骄傲。
父亲已然长逝,但他老人家的笑貌音容、养育之恩、仁德行止,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这正如我们敬献给父亲的挽联:长寿有终音容永在,辞尘仙去德范长存。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我们无力改变自然的规律,无法挽留父亲的远去,惟有虔诚祈祷:敬爱的父亲,您一路走好!
(本文系2013年月19日《父亲追悼会答谢词》的增修稿)
文章作者 中国贪官数据库
上次更新 2019-0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