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
　　
　　生或者死，这是一个问题
　　——美国女植物人特莉183 ；夏沃案透视
　　本刊特约记者 张 勇
　　
　　
　　 据目击者说：“夏沃夫人是在平静安详的气氛中有尊严地死去的。”但是，围绕着这位女植物人的生死抉择，在美国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辩论。美国社会上至白宫、国会和最高法院，下至各种民间团体、律师、教士和普通民众都牵涉其中。夏沃案还受到世界舆论的高度关注。欧洲、南美、亚洲的媒体纷纷就相关的话题展开了讨论。不过，人们的议论超越了安乐死，思考的是人的“生命权利”和“死亡权”。这显然是更抽象和更高层次的拷问，其覆盖面也更宽泛，包括安乐死、堕胎、死刑等困惑人类自身的难题。
　　　　“生或者死，这是一个问题”。哈姆雷特这句被引用了数百年的名言，可以十分恰当地套用在有关夏沃案的争论上。不过，人们所关注的并不仅仅是夏沃一个人的命运，而是一个社会群体甚至很可能是自己的命运，而卷入其中的有政治、宗教、伦理和科技等多种因素。其实，生死权之争早就存在。夏沃案只不过是通过全球传媒的扩音器，把这场头绪纷乱的辩论无限放大并扩散开来而已。而在这个过程中，由于美国政府要员的高调介入，夏沃案被政治化和复杂化，突显出美国社会在科技进步的大背景下，日益面临着伦理道德规范止步不前所带来的困窘和尴尬。
　　　　进食管拔了又插 夏沃案一波三折
　　　　1990年，26岁的特莉183 ；夏沃因心脏停跳、大脑缺氧而昏迷。经过抢救，她苏醒过来，但由于严重脑损伤而没能恢复知觉，一直处于“持久植物状态”。她不能吞咽，只能靠一根进食管提供营养和水分。
　　　　根据庭审文件，特莉183 ；夏沃在20岁前患有肥胖症，体重一度达到250磅（约112公斤）。后来她在一名医生的指导下进行减肥。在她认识她丈夫迈克尔前，她减去了100磅左右（约45公斤）。1990年她心脏病发作时，体重只剩下110磅（约50公斤）。据诊断结果，她由于节食诱发易饿症，使体内钾元素急剧减少，导致心脏病突发。
　　　　进入“植物状态”后的一年里，特莉183 ；夏沃在一家康复中心接受了高强度的治疗。1991年至1994年，她在佛罗里达州进行过物理、语言和娱乐性等不同的疗法。1990年代后期，她丈夫还把她送到加州做了几个月的实验性治疗。这些努力均以无效告终。
　　　　在给妻子治病的同时，迈克尔183 ；夏沃就妻子的医疗事故提起诉讼，状告医生没能及时诊断出她的易饿症而延误了治疗。1993年，迈克尔183 ；夏沃胜诉，获赔100多万美元，其中75万美元用于他妻子的治疗，30万作为对他本人损失的补偿。
　　　　赢了官司以后，迈克尔183 ；夏沃与他的岳父母辛德勒夫妇之间开始出现矛盾。辛德勒夫妇想代替女婿成为特莉183 ；夏沃的监护人。1994年，迈克尔183 ；夏沃对妻子的康复不抱希望，接受了对她的诊断：“好转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或没有”。1998年，迈克尔183 ；夏沃请求法庭决定是否应该拔去他妻子身上的进食管，并声称她曾表示一旦处于植物状态就宁愿死去。但辛德勒夫妇坚决反对这样做。从此，双方在法庭上打了长达7年的拉锯战。
　　　　2000年2月，帕内拉斯县巡回法庭法官格里尔做出了有利于迈克尔183 ；夏沃的判决。他采信了特莉183 ；夏沃曾对五个人（其中包括她的丈夫和母亲）表示她不愿意依靠人工支持系统来维持生命的证词。格里尔在判决中写道：迈克尔183 ；夏沃与辛德勒夫妇的争吵显然“是因为金钱以及夏沃先生不愿与辛德勒夫妇平分他所得到的30万美元的赔偿……遗憾的是，整个案子被金钱的影子所笼罩，导致双方利益出现潜在的冲突”。辛德勒夫妇不服该判决，提起了上诉。2001年1月，佛罗里达第二地区上诉法院驳回辛德协夫妇的上诉，维持原判。判决书说：特莉183 ；夏沃的大脑状况已经在过去的10年中“恶化”，“到1996年中， 计算机X射线轴向分层造影扫描图显示她的大脑出现严重异常结构”。因此，上诉法院认为，“她大脑皮层的大部分已不存在，被脑脊髓液所代替。这种状况已无法治疗”。2001年4月，特莉的进食管第一次被拔去。但两天后，另一法院做出相反判决，进食管又被重新接上。
　　　　2003年的一份神经医学报告显示：对特莉183 ；夏沃“持久植物状态”进行诊断时发现，她的大脑皮层已经萎缩，脑组织“继续分解”。报告说，她的行动能力，包括呼吸、偶尔呻吟或发出其他声响，是处于持久植物状态下的典型特征。这些行为“归因于脑干和前脑的反射功能，而不是认知功能”。这年10月，经法院批准，夏沃的进食管第二次被拔去。辛德勒夫妇向佛罗里达州长杰布183 ；布什求援，促使该州数天后紧急通过一项法案，准许州长在特定情况下可以推翻法院的判决。已六天没吃没喝的特莉183 ；夏沃再次被接上进食管。但是，佛罗里达最高法院认为此议案违宪，并在半年后判决它无效。
　　　　2005年2月25日，迈克尔183 ；夏沃和辛德勒夫妇在佛罗里达的官司打了尽头。佛罗里达最高法院做出判决，同意迈克尔183 ；夏沃的申请，于3月18日拔掉特莉183 ；夏沃的进食管。
　　　　这一判决应当是终审判决，因为按美国法律，夏沃案的司法管辖权在州法院，联邦法院无权过问。
　　　　白宫国会介入家务事 生死权争演成政治秀
　　　　但辛德勒夫妇并没有放弃努力。他们转而向联邦和州司法、立法和行政部门寻求援助。同时，此案已引起全美举国上下的高度关注。
　　　　3月20日，国会参议院一致通过一项议案，把夏沃案的司法管辖权从州法院扩大到联邦法院。国会众议院也于3月21日凌晨时分通过了这项非同寻常的新法案。
　　　　投票表决当天，正值众议院休会期间，多数议员分散在各地度假，召集议员回到华盛顿开会并不容易。由于通知仓促，众议院435名议员中，只有261人参加了表决。共和党人在辩论中称，拔除进食管是“对民主的威胁”。而一些民主党议员则认为这个议案让国会介入家庭纠纷，而且削弱了佛罗里达州的权力。更重要的是，他们怀疑国会议员们是否有权根据自己的意识形态来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不过，由于支持议案的共和党人在国会占多数席位，相当一部分民主党人也跟着附议，众议院最终以203票支持、58票反对，超过23多数的表决结果通过了该项议案。
　　　　在国会参众两院表决时，布什总统中断了在得克萨斯州长克劳福德牧场的休假，返回华盛顿，专等议案通过的消息。议案通过不到一小时，布什就签字批准。他还发表声明说：“撤除特莉183 ；夏沃维持生命所必需的食品、水和医疗设备违反她的权利。对于类似存在严重疑问的案例，我们的社会、法律和法庭应该把人的生命放在首位。”
　　　　白宫和国会的这个非常举动，引起了很大的争议。美国广播公司的民意测验发现：63的民众支持拔去夏沃的进食管，只有28的民众表示反对；78的民众说他们如果处在夏沃的状况就不愿活下去；70的受访者认为国会和布什总统介入夏沃案不恰当，认为议员们只不过想借机捞取政治资本。《华盛顿邮报》报道说：共和党议员抓住夏沃案不放，是为了在美国社会推行布什总统所倡导的“生的文化”，也是为了借机为社会保守主义争取更多的支持者。该报还透露，共和党想要利用此事击倒今年将在佛罗里达州竞选连任的民主党联邦参议员纳尔逊。但是，让共和党人吃惊的是，他们想要的政治红利没能套住，反而因此失去了民心。盖洛普民意测验发现，国会和白宫干预夏沃案后，布什总统的支持率下降到了历史最低点45，比一周前下降了7个百分点。
　　　　尽管国会和白宫迫不及待地出台了新的法律，以影响审判结果，但作为司法机构的法院并不买账。一位联邦法官对行政和立法机构对司法独立的干预提出尖锐批评。他说：这种干预违背宪法，因为它与建国之父们创立的三权分立原则背道而驰。
　　　　无论是州法院，还是联邦法院，都拒绝推翻对夏沃案已做出的判决。辛德勒夫妇22日向佛罗里达州坦帕市联邦地方法院提出重新插管的紧急要求，立即被联邦法官惠特曼驳回。他们又立即向亚特兰大联邦上诉法院提出上诉。辛德勒夫妇的律师指出，恢复夏沃的营养供应刻不容缓，因为她“正在快速死亡”，迫使天主教徒挨饿是一种“罪恶”。23日凌晨，亚特兰大联邦上诉法院也驳回了辛德勒夫妇的请求。法院在判决书上说，“不容否认，夏沃女士的遭遇绝对是悲剧。谁没有家庭、挚爱、子女？但我们今天集体就法论法做出了客观决定”。法院要求辛德勒夫妇必须能够证明州法院的裁决侵犯了他们女儿的权利，否则联邦法院不能同意其要求。在最后一次庭审中，辛德勒夫妇声称特莉183 ；夏沃不仅有一些知觉，还在进食管被拔下前尝试着说：“我想活下法”。但法官没有采信这个说法。
　　　　3月30日晚，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第五次驳回了辛德勒夫妇的紧急申请，并拒绝做出评论。
　　　　次日9时，特莉183 ；夏沃的生命之火熄灭了。
　　　　对于夏沃的死，美国没有一家媒体采用了安乐死的提法。安乐死在美国是不合法的，但对植物人拔除进食管并不违法，而且有许多先例，前提是医院伦理委员会与患者家属达成协议。
　　　　夏沃案出现纠纷就在于家属之间达不成一致。而这场纠纷在现代传媒的关注下，触动了生与死的敏感话题，唤起了社会保守主义者的同情和支持，最后演化成一出政治事件。
　　　　政治冲击余波未了 社会伦理困惑依旧
　　　　特莉183 ；夏沃之死，又给美国政要们提供了一次宣扬自己意识形态的机会。布什总统敦促美国人民继续努力“建立一种关爱生命的文化”，以保护所有的美国人，“特别是那些生活在别人的仁慈之下的人们”。他还说，“文明的本质是强者有责任保护弱者。在处理那些有严重分歧的问题时，生命权应首先受到尊重”。曾努力挽救特莉183 ；夏沃生命的佛罗里达州长杰布183 ；布什指出，夏沃案提出的问题超乎政治之上，“我们在如何对待生命的开始和结束方面应该做得更好”。国会众议院多数派领袖迪雷发誓要改造美国的司法体系，并让那些致夏沃于死地的法官承担责任。他气势汹汹地说：“我们不会让夏沃白死。立法者将会审视这个傲慢、不受制约、不值得信赖、藐视国会和总统的司法体制”。
　　　　话都说得很漂亮，可是未必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据《今日美国报》报道，一些政治家将会受到夏沃案的负面影响，迪雷就是其中一个。1988年，他的父亲在事故中受重伤后昏迷不醒，靠着人工支持系统维持着生命。他与家人当时决定不再延续他父亲的生命。对照他在夏沃案上的态度，显然有双重标准之嫌。杰布183 ；布什是美国政坛上一颗正在上升的明星，早晚会是总统宝座的有力竞争者。他在夏沃案上表现积极，甚至不惜采取违宪的行动。他会不会因此而失去一部分支持者，自然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布什总统已经付出了代价，失去了7个百分点的支持率。民主党还指责布什政府和共和党国会议员关心夏沃案甚于美国人日益增长的医疗费用和燃油价格，认为政府和国会应该关心更重要的民生问题。另外，布什在担任得克萨斯州长时曾签署过一个法案，规定植物人的监护人有权就结束病人的生命做出决定。反观布什在夏沃案上的姿态，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人格的完整性。
　　　　美国这种以利益代替原则，以党派划分界线的特殊政治生态，把诸多社会问题泛政治化，使原本就非常复杂的社会伦理道德问题变得更加棘手。三权分立，相互制衡，在有效防止权力的滥用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必然的后果，即社会政策的稳固性和社会价值观上的保守性。近年来，新保守主义在美国大行其道，有些社会价值观甚至出现向基督教靠拢的倾向。与许多欧洲国家相比，美国的社会思潮相对保守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华盛顿邮报》一篇社论认为，美国人在情感上、道德上和经济制度上都没能跟上时代的步伐。文章说：一个世纪前，死亡常常突然降临。今天，美国人一生中平均有两年时间是需要别人照料才能生活下去的“残疾人”。越来越多的人活到85岁以上。而在这些人中，有一半在死前患有痴呆。
　　　　2000年，美国85岁以上的人有420万，到2030年将达到900万。对于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来说，死亡是一个缓慢的终结。对于社会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面对这种现实，美国人必须在价值观和社会政策上重新调整对于生和死的理解。
　　　　现代医学技术的发展，已经使人能够自己决定什么时候生命是值得延续的，什么时候是不值得的。
　　　　欧洲人隔洋观望夏沃案引起如此轩然大波，也忍不住要评说几句。英国《泰晤士报》表示，“夏沃案突出了美国和欧洲在生存权、或者此案中的‘死亡权’问题上分道扬镳。”文章认为，“安乐死、堕胎、干细胞研究，尤其是死刑等问题显示出大西洋两岸的差异，甚至比双方在伊拉克问题上的差异更为明显。”德国《南德意志报》认为，“美国保守派主流正试图影响公民们最为私人的决断，把个人自由塞进道德、宗教的束缚中。”英国《卫报》评论道，“布什及其阵营如此轻率地推翻多级法院的裁决，使得宗教教条凌驾于医学观点之上”，让人难以想象。虽然欧洲在安乐死、堕胎等问题上的社会宽容度和接受度要高于美国，但目前也只有荷兰和比利时两个国家允许安乐死合法化。
　　　　斯人已逝，但是对生命权和死亡权的关注和讨论还将继续进行。其实，人们思考的是自己的命运。不管愿意不愿意，每个人都将面对死亡，有可能面对哈姆雷特的那个诘问。
　　　　在美国社会还没有就“死亡权”做出法理上的集体回答之前，很多美国人正在写下自己的答案。一位叫克尔曼的美国人听到夏沃死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给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写电子邮件。他希望家人能以书面形式说明自己是否愿意接受安乐死。
　　　　一些编写自然死亡声明的软件和网站出现了少有的热销场面。所谓自然死亡声明就是签名者要求在病入膏肓时不必依靠医学的生命维持系统来延长生命的遗嘱。从事此类软件业务的美国Nolo。com公司发言人克拉克183 ；米勒说，夏沃进食管被拔除后5天，公司的软件销量与前5天相比增长了63％。
　　　　
　　
　　
　　 《大地》 （2005年 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