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孙满堂(天和村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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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孙满堂
我家斜对面有一栋两层的小洋楼,看样式想必建成已相当久远,二层有一个很大的露台,可能是因为经年累月地风雨侵蚀,那些水泥外墙上总是结着一层层厚厚的青苔,我几乎没怎么见过这家的人。
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中,那户人家突然多了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总是跑进跑出,每到天色将暗未暗,家家户户早已炊烟升腾之时,有一个及其瘦小,佝偻身子的妇人回到这个家。她的佝偻并非是年岁碾压导致,仿佛是天生带着的什么驼背病,她浑身都皱皱巴巴的,夏天常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花点的老汉背心,脸上的其他器官都很小,像挤在一起似得,倒显得她的鼻子特别大,鼻子上常常渗着一串汗珠,头发很稀疏,黑白参半,但眼神却异常的锐利坚定,干活也极其地利索,我猜不透她的年龄,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由于学校在镇上,学生们也大都是骑自行车上下学,我们家离镇上比较远,所以我一般六点多就起床洗漱。我爱蹲在家门口的一棵梧桐树下刷牙,抬头间常常能瞥见那个妇人出门,她总是带很多东西,扛着农具,背着背篓,有时也挑着扁担。。。。。。那个小男孩常常蓬头垢面地在她身边跑来跑去。
后来得知那个小男孩是妇人的外甥,她家人口并不少,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已各自成家,丈夫也在外工作。不知是否因为我年少记忆并未深刻,逢年过节我也几乎未见到她家的丈夫孩子归来。那个小男孩是她二女儿的儿子,二女儿早已离异,小男孩一直是二女儿自己带在身边,不知是何原因突然带回家来给这妇人看养。
妇人自己照看田地,不是去田里干农活,就是去镇上卖蔬果。她家有一片竹林,和如芬婶家的竹林相连,每当竹笋上市的时节,总能听到如芬婶和妇人争吵一番,争吵内容无非就是妇人常常因为竹林相连的缘故,故意多挖了如芬婶家的笋,一个振振有词,一个死不承认,争执不下,吵到太阳都听得不耐烦而渐渐地向山下缩着脖子,两个人瞥一眼只剩下半个头的太阳,只好各自往地上恶狠狠地啐一口,便彼此散去回家做饭。
虽然吵架吵不出个结果,但并不妨碍如芬婶用其他的方式出恶气。我在水塘边经常碰到菊花婶外,如芬婶也时常在那个时候出现,有她的存在,即便是寂寥的冬天,也能感受到虫鸣鸟叫似地热闹,让人感受到些许生机之余也常常怀疑这样的气息是否太过蓬勃。“我说,她偷鸡摸狗的事情还干的少吗,凭她那样,偷不到男人,还不是只能靠这些小偷小摸的手段,不然她一个人怎么过活,现在还带个拖油瓶,她老公会给她一分钱花吗?”随后伴着一阵嘹亮刺耳的笑声,在说到她老公时,还特意撇了菊花婶两眼。“她自己偷不到,她女儿不是干的游刃有余吗,这会子把那个拖油瓶扔在这里,怕不是又要去勾搭谁了把?”另一个大婶紧接着符合。用那种说悄悄话的声调,实则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
接连几天的瓢泼大雨,把人们都下的心烦意乱之外,也把外头一切裸露的事物都浇的软弱无力,花草树木早已重重地低下了头,泥土也已经无力嵌在地上,随着水流抑或是人类的脚印随意地镶嵌着。那个小男孩不知在哪儿摔了一跤,满身泥巴的出现在我们面前,妇人又一大早出了门还未回家,小男孩脸上还挂着两行尚未风干的泪珠,我母亲见了便把他叫进家来,给他脱了身上的脏衣服,帮他洗了个热水澡,家里没有小男生的衣物,便让他套了父亲的大汗衫,好在是夏季,不至于着凉感冒。那小男孩便穿了父亲的大汗衫自己回家去。晚饭刚过,便听到一阵急促地的脚步声朝我家逼近,走至我家门口便浮现出一张挤压着涨的通红的脸,是那个妇人,她急急地开口道:“不要以为没爹妈管的孩子好欺负,我这个外婆也还活生生地站在你们面前呢,下次再有个什么好歹,我和你们全家拼命,我一头撞死在你家门口让你们全家不得安宁!”说着便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恶狠狠地掷在地上,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她早已经消失在夜幕中,那扔在地上的正是白天小男孩穿走的我父亲的汗衫。父亲得知了事情经过,便和母亲说:“都说了这个女人有毛病,你也不要瞎做什么好人,不要到时候反而还惹得一身骚。”母亲一边叹着气一边喃喃道:“我也是看那个小孩可怜,”随之抬头望了一眼晾着的衣服,小男孩满身泥巴的衣服母亲也已经清洗干净晾上了,“那这衣服怎么办才好呢?”
当整个村子都进入梦乡的时候,母亲把那些衣服整理好轻轻地放到了她家门口。
转眼又是春末夏初之际,空气中仅留的些许凉意也被夏天匆忙的赶了走,我正对着如梦姨家的荷花池发呆,嫩绿的荷叶都已经在慢慢舒展而开,几个粉嫩的花苞错落在熙熙攘攘的荷叶中间。突然什么东西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回头看去,是那个小男孩,他正在尽力用最大的笑容面对我,接着在我旁边学我同样的姿势蹲下。“你找我吗?”我问他,他用力的点点头,嘴巴砸吧了几下,最后开口道:“我要走了,我妈妈找了新老公,她新老公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要跟我的爸爸去生活了,我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我疑惑地看向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也不明白这样成熟又幼稚的话为什么会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我记得你妈妈对我的好,那次我被其他小孩推进泥水坑里,好不容易才爬出来走回家,他们都说我是没爸妈的野孩子,都离我远远的,只有你妈妈还给我换脏衣服,给我洗澡。”他又停顿了一会,声音中带着哽咽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家都是好人,我外婆她觉得没人会对她真心的好,所有人都只会看她的笑话,所以她才会那样,你们也不要生她的气,她太累了,每天都好忙,她的脚没一处好的,都是伤疤,她有时候牵我的手,我都感觉自己是被一块硬砖头抓着。。。。。。我好几次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偷偷地哭,我其实很想陪着她,很想帮她,可是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湖面,我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怎么也组织不好语言,甚至开始懊恼为什么不多学几个安慰人的词汇,为了缓解难以形容的局面,我站起来假装换了个姿势继续蹲下。他仍然用力吸着鼻子,保持着和刚刚一样的姿势,随后抓起脚边的石子狠狠地打向水里,“诶居然漂了五下诶!”我看到他扔向水里的石子惊呼着,试图将气氛调和地轻松些,他依然定定地看着前方,脸上的神情也如没有石子打落的湖面一般静,:“其实我都不记得我爸爸长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过的好不好,什么脾气性格,不知道他有没有新的老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待在爸爸身边,也许我是真的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他终于没忍住,把头埋进自己的手臂里呜咽了起来。我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那是我生命里最长的一个下午,他蹲在地上哭完了所有的力气,我平生所有的温柔都一遍又一遍地拍在了他的背上。
小男孩走了,我也已经好久没在刷牙的时候看到那个妇人匆匆出门了,后来得知她住院了,被一辆小卡车撞到了。“有人照顾她吧?”我向母亲询问道:“听说她老公孩子都轮流照顾着她。不过苦了那个卡车司机了,上了年纪的人,不住院还好,一住院就浑身上下的大病小病都会出来,本来一个星期能出院的,都住了半个多月了,费用还都得卡车司机出。”
秋天到来还没有两个星期,早晨起来外头的小草大树上都已结了一层白白的霜,冬天好似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向人们来问好,斜对面的露台外墙上,那一层层厚青苔已经渐渐变黄,却并未被蒙上白霜,原来青苔也会变黄。“她还没出院吗?”我回头问母亲,母亲走到我身边轻轻地对我说:“她死了。”我不免诧异,“前俩天听说已经好了要准备出院,结果衣服还没换好突然又晕了过去,连忙抢救都无效,直接死了。听说是医院前一天用错了药,尸体还没运回来是在和医院谈赔偿的事情。”母亲接着给我诉说来龙去脉。
那天晚上我听到很刺耳的唢呐声,嘈杂地哭喊声。。。。。。她家何时有像此刻这般喧闹过。我也终于见到了她传说中的丈夫白国强,白白净净,高高地,不胖也不瘦,身材适中,五官舒展,看上去像是一个文化工作者,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和那个妇人联想为夫妻,明明更像是母子啊。
妇人死后,他丈夫也不出去工作了,天天捧个茶杯在村里转悠,有人说拿了很多的赔偿费,下辈子已经吃穿不愁了。往后的逢年过节,她家都异常的热闹,儿子女儿全都回家来,遇到人问起,说是怕老父亲一个人在家住的寂寞,多回家来陪陪他。她二女儿嫁了个大老板,生了一儿一女,全家人坐一起吃饭,一张大圆桌子还不够坐。
我还是如往常一样蹲在梧桐树下刷牙,抬头望着那层层青苔,前段时间还只是变得黄黄的,如今多已脱落,看来青苔也熬不过寒冷的冬天。
文章作者 中国贪官数据库
上次更新 2020-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