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宝非宝,修养为宝——写给掉进下水道而身亡的杨丽君及其同胞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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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2日,北京民族大学珠宝专业大四女学生杨丽君,在长沙暴雨之夜不慎掉进无盖下水道。24日,媒体称女学生尸体已经在湘江河中找到。
掉进下水道的珠宝:这是一个残酷的黑色幽默。
“希望她是一个美丽的君子。”女学生的父亲这样说。美丽的君子长到21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事实,是对那个美丽名字的残酷讽刺。
君子,中国传统儒家的人格目标,以修养深厚为特征。儒家经典《论语》,不过就是教人做君子。
在君子的修养中,珍重生命当然是重要一条。孔子教人“危邦不居”,“乱邦不入”,为啥?因为危邦、乱邦不安全。孔子教人“仁”,为啥?“仁者寿”,就是命长,命好。
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儒家教育为社会贡献了一些君子,给这块土地带来幸福与吉祥——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和它们并不多见。
玉,是珠宝之一。中国古代以玉比君子,孔子曰:“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品德是修养来的。修养而得的美德,有如美玉。因此,珠宝非宝,修养才是最宝贵。
近几十年来,特别是66年文化大革命以来,中国社会本来就微弱的道德修养如同雪上加霜,文化生命奄奄一息,对于生命的尊重与爱惜,命如游丝。文革以后,唯利是图的经济改革又在中国人脆弱的道德修养上施暴,人的生命伦理意识遭遇灭顶之灾。不幸与不道,层出不穷,屡见不鲜。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杨丽君之死乃是自然而必然的。
假如不对我们现在的社会进行根本的改造,不对我们现行的文化进行彻底的改革,假如没有全社会生命意识的大力弘扬、道德伦理的切实修养,杨丽君之死不过是已经和未来类似死亡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点而已。
记得弗罗斯特的一首诗《两条路》,是说假如走另一条路,看到的是不同的世界。
在长沙,我经常走一座桥去散步,今天改走另一座桥。在桥头,无意有意之间,我看到建桥时立的碑上依稀显现“一九六六”的字样。这是一个已经久远的年代,而且是一个意味深远的年轮。我停下来,看出果然是“一九六六”,字体优雅,末尾写着“春季”,更是一片春意。
我回到不远的家,拿来刷子,把字上的淤泥刷去,显出白字的底色,更是精神了。
文化大革命的通知书,史称“5·16”通知,当是夏季。那么,“一九六六春季”,还是文革的前季。仿造先秦的说法,还是先文革时节,难怪还留着这样优雅的碑文。
2012年秋天,我编的长篇小说《胡同》做了第二版,封面重做了。这个小说,写的是1966年夏天以后北京一条胡同里发生的故事。小说的开头,说了那个夏天以前的胡同情景。也算先文革的胡同气象吧。节选一段在此:
我家对过,是通在一起的大杂院。据说,原是官宦人家的一所大宅院呢。分前院和后院,有两个大门,也就有两个门牌——六号和七号。胡同里的人们管这院子叫“六七号”,这是个很怪的专用名词。
这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加盖好几间简易房,拥挤不堪。这儿成了胡同的海湾地区,隔三岔五,必有一场战事。两家邻居吵架的场面颇为壮观。吵起架来,谁家的人多,谁家的声势就大:“你算什么玩意儿你算你算算算算……”“你他妈王八蛋王八蛋蛋蛋蛋……”嗓门大,频率高,干脆成为抽去语言实质的嚎叫。周遭一大拨子人,有助威的,有喊好的,有凑趣的,有大笑的,有皱眉的,有叹气的,也有上去劝架的,不小心又会衍生一场新的战争,那可就更乱乎了。多数邻居只在一旁瞧热闹,这是大杂院的一种特殊娱乐消遣,犹如今日唱卡拉OK,不可不欣赏的。
门洞旁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大概是昔日大院的门房吧,挤进满堂堂一家七口人的赵家。邻居们无论老幼,都管这家夫妇叫赵舅爷和赵舅妈。他俩究竟是谁的舅爷,又算是谁的舅妈呢?谁也说不上。小胡同就是这样,某种称呼叫开,大伙全那么叫了。赵舅妈奇胖,挺大肚子,摇摇晃晃走来,好似一座移动的小肉丘。她干活儿极利索,只穿件小背心,晃荡一对面袋似的大乳房,擀面条、贴饼子、搬运大白菜,还汗水淋漓地挥舞铁锨,往捡来的那堆煤核里掺黄土,对上水,自做煤块儿。赵舅妈颇有女中豪杰气概,与人吵架时扯嗓门大吼,仿佛当阳桥头喝断桥梁的猛张飞,一个霹雳炸去,威风凛凛,无人敢对阵。据说一回,她坐在大门槛骂街,连拍大腿,足足骂了大半天,竟没有重复一句话。
豁嘴一家人也住在门洞不远处的矮矮一间小屋里,比赵舅妈的屋还要窄促,原来那间小屋是堆放柴草的,连窗户都没有。以后只稍微修缮一下,就住进他家四口人。豁嘴比我小两岁,他长个兔瓣嘴,吐字不清楚。他妹妹也又瘦又矮,带点儿歪脖子。可能是他俩父母近亲结婚引起的。豁嘴他爸妈老家在河南山沟里,那儿兴表妹嫁表哥,再加上水土恶劣,人们发育不良。豁嘴他爸妈也很矮小,细眯眼,牙齿朝外耙着。他家是赤贫户,豁嘴他爸在一个街道工厂当临时工,蹬平板三轮车送货,挣钱养活一家四口人。他家也不善,刚搬到大杂院才不到一年,很不服气赵舅妈在院里的霸权,总爱故意招惹她。
一天,豁嘴他爸又惹上赵舅妈了。
赵舅妈正擀荞麦,擀面棍咣咣敲打小炕桌,破口大骂:“我 ,操你奶奶,操你姥姥,操你祖奶奶……”
豁嘴他爸反倒笑了,满脸阴坏:“噫——你还操……成,成,我让你操……可你拿什么操呀?”
旁边人们哗地全笑了。
赵舅妈眨巴下眼皮,怔住。
豁嘴他爸越发得意,“说呀,你说呀!嘿,嘿,你能拿什么操?”
没想到,赵舅妈挥舞擀面棍,吼道:“我用这个擀面棍操呀……”
众人目瞪口呆。赵舅妈瞪着豁嘴他爸,又霍地转身指大门后,声色俱厉喊:“……不光用擀面棍操,还能用门杠子操呀!”
众邻居笑弯了腰。连豁嘴他爸也笑了。
惟独建设他爸不笑。他站在瞧热闹人群中,鄙夷地攒起眉头,“真,真!真是的,唉,低级趣味——俗!俗!太庸俗啦!”他把崭新工装袖子挽到肘上。
赵舅妈猛回头,举起擀面棍,指向建设他爸,大喝一声:“你——他妈的说谁呢你?姓崔的!”
“没,没,没说你……”建设他爸倒退几步,差点儿闪个趔趄。他不住摆手,又手指向豁嘴他爸,“说他呢,说的是他……”
稳住神,他转身冲豁嘴他爸绷起脸孔,训斥道:“我说的是你哇!老李呀,咱们是工人,嗨,嗨,讲这些话……可太低级,太没水平啦!没水平,真是没水平!这不是政治性,这是庸俗性!”
豁嘴他爸尴尬地咧一咧嘴,没吱声。
建设他爸是国营大工厂的工人,前些年由于不慎被机床轧扁了半个手指,院里邻居给他起个外号叫“半截指”。谁知,那场小小的横祸,却为他带来政治上的鸿运。他的事迹登到了报纸上,被厂里选成劳模,提升车间副主任,最近还入党了。豁嘴他爸颇巴结他,也想托他介绍进大工厂,转成正式工人。建设他爸平时总是一脸严肃,倒背手,低着头,见人不理,好像是一位大首长在思考什么问题。
大槐树下,坐板凳上看报纸的徐家老二,人称他“小耳朵”。刚才还兴高采烈地瞧乐子,直着脖子,合不拢嘴嘻嘻笑呢,一抹脸,也一本正经了,他凑上去挥舞着报纸说:“那是,崔叔说的,那是——对呀!政治性儿,是要挂帅的!这是报纸上说的。意识形态斗争呢,要不然,会让资产阶级思想腐蚀……那是危险呀!出身好也不是保险箱哩。”
邻居们安静了。赵舅妈也无话可说。她再所向无敌,可岂敢与报纸对抗?报纸,在那个年月里就代表着政治权威呢。她眨巴着眼皮,也不说什么了,低头擀面皮。
“对呀,你说得对!很对!你很有政治头脑!”建设他爸跷起半截拇指,夸赞徐家老二,“唔,小波呀,你的理论水平有进步!噢,帮我写的那篇发言稿,写完没有?厂里开会还等着用呐。”
“那是——我哪儿敢耽误呀。我考虑一下,您得加几个活生生的事例!理论联系实际,这报纸上反复说的。那是——联系了实际,理论就深刻了,是不是?”
“联系两条,得联系两条!来,你帮我联系!”建设他爸搂住徐家老二肩膀,亲密地进屋了。人们用古怪的眼光目送着他俩。他们还不习惯“政治性”也渗透到私生活中,觉着他俩玩这一套有些假正经假来劲儿。
徐家老二的名字叫徐小波,邻居们却直接喊他的绰号“小耳朵”。他是高中二年级学生,患神经衰弱症,暂时休学在家,一天到晚无事可做,无聊憋闷至极,竟夜里趴邻居窗台偷听墙根儿,让人发现了,全院子哄传开来,送他这么个外号。他的耳朵其实并不小。最近半年,他追随社会风气,又研究起政治理论了,从书店买来全套的领袖著作,每天坐在大槐树下划红道道,神情也变得持重严肃了。
院里最老的住户是老聋头一家人,传说这所宅院即他家的祖产。他家的祖辈,可能是老聋头的父亲吧,是清朝的礼部侍郎。以前,他家堂屋挂着那位礼部侍郎的相片,梳着辫子,圆圆的脸,皱着眉头。这大概是中国有了照相术以来,最早的一张照片吧。这些年,政治气氛越来越浓厚,他家就悄悄地把照片收起来了。他家姓莫,住着一溜五间东房。这家人最本分,平日胆小谨慎,从不惹是生非。他们自己家里似乎并不和谐,时常关紧门扯上窗帘在房间里嘁嘁嚓嚓吵架,还传出微弱的哭泣声。小耳朵之类便跑去偷听他家的墙根儿。
到了傍晚,七十多岁的老聋头,独自一人去胡同遛弯儿,披一件衣服,低头弓腰,唇上一撮小胡子,闷头走啊走。一群调皮孩子跟后面追喊,老聋子——老聋头!他如木头人一样毫无知觉。可是,听妈妈说,老聋头年轻时还曾经到日本留学过,是东京帝国大学的留学生呢。那么,他那个时候是聋子吗?他是在什么时候聋的?他都做过什么事情?他的经历是怎样的?他现在是真聋子还是假装聋呢?我有一肚子问题,可惜妈妈也答不出。
莫家可称是教师之家了。老聋头的儿子是中学老师,住学校很少回家。他的女儿是小学教师,邻居们称她为莫老师。莫老师的丈夫也是中学的历史教师。莫老师眉清目秀,文质彬彬,颇有大家闺秀风度。妈妈常带我去她家,他们一家人非常客气,端水递板凳。她那瘦骨棱棱的丈夫周老师,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也跑来拉一拉我的手,“好哇,好哇,小弟弟来啦。”他本能舔一舔嘴唇,冲妈妈谦卑地说,不知方先生可忙,他很想去借几本书看看,可以不可以?妈妈支吾着引开话题。莫老师上前瞪眼呵斥:“得啦——别■嗦啦!干你的去吧!我该给小野复习功课啦!”对她丈夫的神情近于嫌恶。周老师讪讪地干笑,那么可怜巴巴的样子,大家都很窘迫。连我稚嫩的心也被触动,咦,莫老师平时待人温柔和气,干吗对丈夫凶巴巴的!
他家人特别窝囊,不敢得罪任何一个邻居。一次,他们取出箱里一件狐皮袄晾晒在院子里,丢掉了。寻找不着,他们正商量该报居委会还是派出所?豁嘴他爸却站当院破口大骂,说是反动派又在搞复辟,诬赖劳动人民,真是混蛋透顶!不是资本家地主,谁能买得起狐皮袄?一顿大骂,吓得莫家人躲在屋里打哆嗦,倒像是他们偷了别人东西。后来妈妈打抱不平,要向民警报案。莫老师苦苦劝住妈妈,连说东西丢了就丢了,别得罪人结仇就行啦。
这可是奇怪的一家人。他们干吗这么窝囊呢?有一回,赵舅妈的儿子小义子揭开了谜底,他对我说:“又跟你妈去老聋头家啦?”他坏不溜秋一挤眼睛,“哼,还去呐!告诉你吧,他家是国民党!”
我大吃一惊,忙问:“他家谁是呀?”
“老聋头就是。他嘴唇留一撮胡子,那叫东洋胡子!好人谁留这种胡子?不是国民党是什么?”小义子洋洋得意说,“还有他女婿周老师也是。”
“这,这……周老师也是吗?他怎么还当老师呀?”
“你问我,我问谁去!”
简直无法想象!我在电影、连环画和小说里见到的国民党徒,个个都穷凶极恶,或是横行霸道,或是杀人放火,哪像是老聋头和周老师,那么可怜兮兮的,那么窝囊废!我觉着,他俩连国民党都没资格当。
一挑门帘,赵家小屋黑糊糊的。十平方米不到的小屋,里面盘一条大炕,几乎占大部空间,只剩了够伸一下脚的窄促地面。他家白天平时大都在门洞里,何时吃饭,何时睡觉,做什么事情,院里人们进进出出,对他家的日常生活一目了然。
爸爸妈妈一块出门,必把我放到赵家。我有时还在他家吃饭。我与这一家人,小华、小义子、小玲、小云,坐到门洞的小炕桌前,赵舅妈捧来一蒸屉金黄玉米面窝头,再端来一锅熬白菜汤。赵舅妈冲我眯眼一笑,对小华说:“去拿卤虾酱和韭菜花吧。”小义子咧嘴捅一下我:“我妈是招待贵客呀。嘿,卤虾酱韭菜花拌上熬白菜,滋味儿!不轻易拿出来呢……”
卤虾酱臭气熏天的。韭菜花也有一股怪味儿。金灿灿窝头和棒子面粥却无比香甜。我狼吞虎咽啃完一个窝头,他们直瞅我笑。赵舅妈问:“还吃得下吗?再来一个吧。”窝头塞满嘴,我摇晃脑袋,“吃不下了。”小义子狡黠地问:“这窝头比你家的果酱抹面包好吃?”我认真回答:“两个味儿。”他嘻笑着,“那,我去你家吃果酱抹面包,你来这儿吃窝头吧!咱俩换一换,成不成?”都乐了。赵舅妈眯眼骂道:“穷——嚼!滚你的蛋吧,不想想你什么玩意儿……”
我最喜欢去赵舅妈家玩。尤其晚上,内心总是向往那间窄促的小屋。找一个机会,我悄悄溜出来就跑到对门了。进屋,谁也不跟我特意打招呼,各干各的事。我坐炕沿上,抄起撕去封面的高年级课本翻阅。屋里电灯雪亮,弥漫了汗馊味儿、脚丫臭味儿、暖烘烘的土腥味儿。小义子精赤膀子,趴在炕桌上写作业,嘴巴里咬住铅笔头,皱一会儿眉头,又讨好地问小玲:“嘿,问你一字儿,‘接班人’的‘接’字儿怎么写?”
小玲正背诵课文,有些不耐烦:“一个提手……”
“旁边什么来着?”
小玲眨一下眼,不乐意说:“拿一张纸,我写给你看!”
小义子乖乖递过课本,戳点着揉烂的书皮说:“写这儿吧。”
小玲写了个很大的“接”字。我旁边讪笑道:“呵——五年级学生还得向三年级学生问‘字’呀!”小华和小玲咯咯笑出声。小义子朝我翻下眼皮,也乐了。
小玲背诵课本里一首诗,是歌颂小英雄刘文学的,还记得前两句:“嘉陵江水浪滔滔,日日夜夜起波涛……”她反复背诵这两句,音调清脆又铿锵。诗句引起我的一连串想象,啊,嘉陵江是什么样子的?它的江面宽吗?浪头很大吗?真是汹涌澎湃不断掀起波浪吗?我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条大江。
小屋子虽憋闷,热闹活泼的气氛非常吸引人。写完功课,他们或围坐炕上打扑克牌,或随意聊天开玩笑,还扯开嗓门唱歌。都是那时的歌,一首接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的田野》、《花儿朵朵向太阳》、《歌唱王二小放牛郎》。由小玲领唱,她是少年宫红领巾合唱团的,嗓音好,还会指挥打拍子。大家起劲唱着,忽然,她停下来制止道:“不是——那么唱!走调啦,走调啦!”她越着急,我们越是那么高声唱。特别是小义子,兀地提高嗓门,嗷嗷嚎叫;突然声儿又变尖细,女孩子似的捏嗓子唱,还嘎嘎大笑。我们也笑得前仰后合。
小玲呼哧喘气,后来她也忍不住笑了。我瞥一眼,她胳膊上戴个两道红杠的符号,惊讶地问:“咦,什么时候,由一道杠又变两道杠啦?”
“前天,我们班中队委改选,把我选上了。”小玲昂头带些矜持地说。
“你知道……嘿嘿,她怎么被选上吗?”小义子犯坏地一挤眼,“她最会拍老师马屁了,是小马屁精。凡是马屁精才能当官……”
“胡扯八道!”小玲给惹急了,“我正经八百被全班同学们选上的!”
“得得得!蒙谁,还蒙得了我?你那点儿猫腻……”
“你造谣!你——你放屁!”
“哟——中队长还骂人呐!闹半天你那学雷锋文明礼貌是假装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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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 中国贪官数据库
上次更新 2013-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