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摇》90年代现实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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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安康是一名十八岁的中学生。今天他要去一趟县里,找他的父亲许振国宣布一件大事情。
去往县里的这条路许安康早已烂熟于心。
在他小的时候,镇子上逢见带有三、七、九的日子时,所有的大人们都会褪下往日的旧皮,特意换上一身见人的衣裳,带着自家的稀罕物件往县城里边赶。
而每当到了这几日,许振国便会把还在酣睡中的许安康蹑手蹑脚地放入到背后的箩筐中。待到俩人行至山脚丫的渡口时,第一缕晨曦从金线岭的山峦中,穿透过枫杨树梢的缝隙,懒洋洋地倾洒在波光粼粼的黄水河。
这时候安睡在后背上的许安康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软绵绵地问着身前正气喘吁吁的许振国 :
“爹,到集市了吗?”
“安康……醒了啊……还有一会儿才到……你再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许振国最近发觉箩筐中的儿子愈发的沉重了,以往他背着许安康要走到集市处才会喘上一口,而今天离集市还有九里地便已经开始感到头晕目眩了。他停歇在渡口的断桥上,不停地摇摆着自己的右手,为淋漓的身子送去一丝丝的凉意。
伴随着距离的增进,渡口处的波涛声也逐渐的清晰起来。
从镇子到集市一共有二十多里的脚程。渡口处的断桥约摸处于两地的中间位置,在断桥的北面是一条平坦宽阔的下山路,而断桥的南面则是一片由砂砾勾勒而出的戈壁。在这片荒芜的戈壁上,黄水河孤独地从上游贯穿而下,湍急的流水寂寞地拍打着沿岸的磐石。河流的半空处孤零零的悬挂着一道铁索桥。
“安康!抓紧我的后背哩!莫遭河沟冲走了!”
年久失修的铁索桥总能让刚强的许振国变得担惊受怕。他双手紧握住锈迹斑斑的铁链,时不时回过头去望上一眼箩筐中正因害怕而紧闭双眼的许安康,两只脚则弯曲地匍匐前进着。
铁索桥是在解放时期大部队渡河时抢修的,等大部队渡河后,镇上的居民们又潦草的对桥身加固了一番,而后便一直沿用到了今天。现如今不需从上面走动,只用从金线岭处荡来一阵穿堂风,便能目睹年迈的桥身呈现出一幅摇摇欲坠的图景。
当许振国汗流浃背地坐在桥尾的大石块上喘息时,他望着随风飘荡的桥身,对后背上惊魂未定的许安康感慨了一番 :
“安康啊……要是哪天……这里也能修上一座像县里那样结实的石拱桥,那该有多好啊!”
继续往前便是黄水河的南岸,那里屹立着逶迤的金线岭,这片起伏的山脉是由四座峭岭拼接而出,成为了镇子和县城之间最后的屏障。远远望去,原本崎岖不平的野路在历经了几代人的足迹后,竟参差不齐的踏出了一道足迹。眼前的金线岭共设有四处由茅草搭建而成的简易凉亭,在亭子的正下方平整的铺上了一块天然的青石板,为来往的村民提供了一个避雨休憩的地方。行至第一处凉亭时,许振国放下了后背上的箩筐,兴奋的许安康连忙从箩筐中跳将而出,望着正在枫杨林里上蹿下跳的许安康,他不禁开始感叹时光的流逝——许振国感觉最近的种种迹象正在表明,自己老去的速度逐渐超过了孩子长大的速度,以他的体格本应在经过第三处凉亭时再做休憩,现在却停留在了第一处。而且接下来的每一处凉亭许振国都休憩了半刻,最后在日上三竿时才走到了县里。
这里的整座县城是依山而建的,鳞次栉比的房屋星罗棋布般地蟠绕在山体的上方。远远眺望,山体之中灯光最为璀璨之处莫过于地处中心地段的解放街道和步行街道。
集市的位置是在县城南面的白塔山,当俩人走到高低错落的街道的尽头时,便到达了今天的终点——集市。从白塔山的山脚爬至半山腰处,有一片临近悬涯的空地。这片空地虽然面积不大,但却充斥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物件。这个集市不同于别处的集市,主要划分为四个大区——杂货区、日用区、食品区、衣帽区。在这个经济落后的小县城,每家每户都没有富余的闲钱,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每逢到了规定的日子,来自四面八乡的人们都会自发的汇集于此,拿着自己家里的稀罕物件去换取别人家里的稀罕物件。在这块属于贫民的桃源地,两个红薯可以换到一根许安康最稀罕的油炸糖果子,十斤麦皮可以换到两斤惹人的白面粉,而六斤菜籽可以换到一顶崭新的前进帽……
许安康今天进城的方向并不是集市,自他十三岁那年起,父亲许振国便挤进了县里的化工厂,家里的日子也因此一天天的宽裕了起来。细细想来,父子俩人已有五年的光景没再去过那片集市了。
赶到了县里后,许安康转身走向了道路左侧的人民路,他走过了南广河面的石拱桥,走过了阒无一人的解放街,走过了百业凋敝的步行街,最后走到了人头攒动的劳动市场。
最近这些日子,县里面丢工作的人实在太多了!一路走来,空寂冷清的街道让许安康感到无所适从,特别是在经过步行街的街口时,原本应该在街口处摆售桂圆莲子羹、冰糖葫芦、红糖糍粑的小贩们也早已不见了踪影。然而在这几百平米的劳动市场,即使已经夜幕初垂,却依然展现着一番摩肩接踵的图景。
许安康埋着头在劳动市场的门前踌躇了约摸半个钟头。他本是憋着一股子的气从家里奔来,赶到这里时,这股子气却懦弱的泄落了一地。此时他的内心犹如钟摆般左右摆荡着 :落榜的事情看来是瞒不住了,马上就是开学的日子了,班里考上了大学的昨儿就已经去市里报道了,而没考上的也基本都到市里去寻求生计了。我现在这幅光景,该如何给爹开这个口呢?
许安康实在不敢想象当他父亲得知自己高考落榜的消息时,是会选择愤怒地把他吊在大门的房梁上方一顿猛抽,还是会用满眼失望的眼神刺痛着他的神经……不论是哪种情况,这都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徘徊了许久,许安康琢磨了一套让自己满意的说辞 :家里现在这种光景,自己就是考上了也拿不出钱供我去市里念书。我何不妨到市里去闯荡一番?对了!听说李宗耀那小子在市里已经寻了一份不错的生计,一个月高低能挣一千多呢!对!对!对!我可以去投奔他啊……
沉浸于美好的憧憬,许安康挺直了身子,迈着轻快的步调往劳动市场的大门走去。当他侧身挤进烟雾缭绕的人群时,耳闻目睹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如同游魂般地踱步在街头,嘴上聊以慰藉地嘀咕着 :“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当他跨进千姿百态的大厅时,看见了萎靡的人群中一个春风得意的男人正欢呼雀跃地挥舞着任职单,无不引得旁人一阵羡煞;最后当他走进荒草萋萋的后院时,听到了一段绵延的叹息,那是他父亲的声音。这阵子许振国学会了抽烟,蓬头垢面的许振国嘴里正叼着半根香烟,身躯弯成一个大大的问号,两只手无力地垂在了地上,双目空洞地叹息着。
“爹。”许安康轻轻地唤到。
许振国完全没想到儿子会突然来县里找他,他疲惫的脸颊明显地掠过了一丝惊慌,但也顾不得狼狈,尴尬地应了一声 :
“是安康来了啊!”
为了挽回这狼狈的局面,许振国挺身把手中的半截香烟在草地上弄灭,丢在了一旁,用左手慌忙地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他试图站起身来和许安康说话,便吃力地用双手支撑着地面,但奈何刚一用力红肿的左腿便会如同刀割般的疼痛起来,尝试了几番他只得放弃了起身的念头。
“哎呀,刚刚坐的太久了,腿都给我坐麻了。”许振国蹩脚的为自己的腿伤打了一个掩护,随后又急切地询问着许安康 :
“对了!你今天怎么突然跑县里来了呢?是家里边出了什么事吗?”
许安康支支吾吾地回答说 :
“家里边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听到这里许振国小声地念叨着,刚刚悬起的心又重新落下了地。家里现在这幅光景可不敢再有什么折腾了,只要能没灾没病地度过那便是最大的奢求。他继续追问着 :
“既然家里边没事,你跑来干嘛呢?”
“我……”许安康欲言又止地说到。
“你这孩子!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干嘛扭扭捏捏的?莫不是学校那边出成绩了?”高考可是咱们穷人改变命运的机会啊!要是安康能考上市里的大学,以后就不用像我这样靠卖力气为生了。但看他这副丧气的模样莫非是没能考上?想到这里许振国激动地从地上弹跳起身,但下一秒又狠狠地摔倒在地。
直到这时站在一旁的许安康才发现他父亲的双脚处只有右脚上还挂着一只鞋子,而红肿的左脚则光秃秃的裸露在了外面。望着父亲这副可怜的模样,许安康感受到了一阵阵的揪心,刚刚琢磨的所有说辞全都被他抛之了脑后。他赶忙走到父亲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右手,并对父亲安慰到 :
“爹!考试成绩还没出来哩,咱们先回家吃饭吧!”
一头雾水的许振国在许安康吃力地搀扶下缓缓地站了起来。但当他抬头看见许安康满脸怜悯的模样时,他的自尊受到了强烈的刺痛,他逞强似地甩开了许安康紧握着的右手,身子倚着墙面不甘示弱地解释到 :
“我这脚是在上午抢任职单的时候被几个后生给踩伤了,至于鞋子嘛我估计也是在那个时候被涌上来的人群给挤丢了吧。不过这都没什么大问题!你不用扶着我!我自己是可以正常走路的,刚刚只是腿脚蹲麻了而已。”
急于证明自己的许振国,话音才刚刚落下,就倔强地倚靠着墙面蹒跚而行。
望着父亲步履维艰的背影,许安康的内心泛起了一层层的涟漪 :我应该知道的,怎么会不知道爹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他已经不再年富力强了,怎么争得过那些风华正茂的后生啊!我应该知道的,怎么会不知道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啊!在我面前他一直都是骄傲的,他是那么的要强,怎么会愿意让我看到他弱小无助的一面啊!……小的时候,天色还没亮,爹背着我翻越了那条二十多里的山路,那个时候,他的后背还是那么的宽厚,而如今,爹已经背不动我了,他的身子也一天天的佝偻起来……我应该把爹背回家,对!应该这样!可是这样会不会让他感到为难?他会不会误以为我是嫌他老了……
想着想着,许安康停止了挣扎,立在了原地,左手不停地搓捻着衬衫的下摆,紧握的右手不自然地颤抖着,他埋低了脑袋,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 :
“爹!让我背您回家吧!”
终于,许安康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在那一瞬他感受到久旱逢甘霖般的畅快,但片刻之后,他又是惴惴不安的,他的身体微微地往后侧退步,余光不住地瞟向父亲消瘦的背影,期盼着他的回应。
而走在前面的许振国一下愣住了脚步,整个身子轻轻地耸动了几下,挣扎了半晌才缓缓地转过身来,略带颤音地回答说 :
“好啊!”
当俩人经过县门口时,汗水已经映透了许安康噗通的胸膛,他指着前方的一处小摊铺,气喘吁吁地问许振国 :
“爹……您还记得这家铺子不……”
伏在许安康后背上的许振国抬头望了望儿子所指的方向后说 :
“当然记得!你小时候是最馋这家的燃面了,每次赶集都闹着要吃上一碗。有次我出门着急,忘了带点碎钞在身上,你就一幅可怜巴巴的模样,一直站在别人旁边望着,搞得别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你就知道说我!你啷个不说说你每次都会喝掉人家四大碗带丝汤呢!搞得我们每次去吃,老板都像防贼一样地盯着我们……”
“你懂个逑呢!你老子我是干体力活的!吃的越多力气越大哩!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每天都要割上一大箩筐的猪草背到后山去喂猪,一天四趟下来脸不红心不跳的。哪像你,瘦筋筋的,背这点路就没气了,以后可啷个讨媳妇啊……”
“哎呀!爹!你在胡扯些什么啊!”
“哈哈……哈哈……”
父子俩在这一刻都卸下了往日的面具,久违的笑声终于重新飘荡在了乡野的上空。懵懂的许安康背着他不惑的父亲,步履蹒跚地踏上了泥泞的小路。
远处的上空袅袅地飘曳着几缕淡淡的炊烟。蟾蜍在旷野间肆意地呼啸着。空气中四处弥漫着万物生长后的气息
文章作者 中国贪官数据库
上次更新 2021-0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