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桃源梦 
   ——林黛玉诗之探索
  
    内容提要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无论从经历上,还是从个人气质上都和那个隐居田园的陶渊明十分相似:曹雪芹出身贵族,经历了家族的由盛转衰,这本身就与陶渊明的经历有相似之处。事实上,曹雪芹晚年就是过着陶渊明一样的隐居生活。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构建了一个理想天国–大观园,这大观园不也正是陶渊明理想中的世外桃源吗?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是曹雪芹着力刻画的一个人物,林黛玉从某种意义上反映了曹雪芹先生的品格。她和陶渊明看似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物,他们性别不同,生活的年代不同,生活经历也不尽相同,性格好恶似乎更是大相径庭。然而,我们若是在这诸多不同之中细心体会,也还能够察觉到他们性格的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们同样有着高度的自尊心,同样有着桀傲不逊的诗人气质,这也正是作者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贵品质的反映。
  
                     一
  《红楼梦》的作者曹霑(字雪芹,汉军正白旗人)出身一个相当显赫的官僚家族。这个家族中,四人相继任江宁织造六十多年之久。然而到了雍正六年(公元一七六八年)曹家却以事罢免,籍其家,家道遂衰,霑随父归北京。事后曹氏累遭巨变,家顿落。中年乃至贫于西山,啜粥为生。然霑性格担忧孤兀,时常纵酒赋诗。霑工诗擅画,于郊居时追怀往者,成《红楼梦》八十回。脂砚斋甲戌本第一回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上眉批: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出出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1
  据俞平伯考证:“‘芹为泪尽而逝’一句,再明白没有了,评者拿曹雪芹来比书中人林黛玉。按“还泪”之说见于第一回……”2可知,作者借《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将其孤标傲世的豪情抒发得淋漓尽致。
  曹雪芹才华横溢 ,为人孤傲,不羁礼法。然而,生活却十分潦倒。在这一点上曹雪芹和陶渊明甚为相似。据《晋书.陶潜传》记载:
  陶潜,字元亮,大司马侃之曾孙也。祖茂,武昌太首。寻阳柴桑人。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文颖脱不羁,任真自得,为乡邻所贵。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曰:“先生不知何许人,不详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性好酒,而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必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宴如也。常著文章自娱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次此自终。”其自序如此,时人谓之实录。
  以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招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赢疾。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 五十亩种秔。素简贵,不私事上官。郡谴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安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耶!”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
  顷之,征著作郎,不就。既绝州郡觐谒,其乡亲张野、周旋人、羊松龄、宠遵等或有酒要之,或要之共至酒坐,虽不识主人,亦欣然无忤,酣醉而反。……
  其亲朋好事,或载酒肴而往,潜亦无所辞焉。每一醉,则大适融然。又不喜营生业,家务悉委之儿仆。未尝有喜愠之色。唯遇酒则饮,时或无酒,亦雅咏不辍。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性不解音,而畜无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之趣,何劳弦上声?”
  雪芹嗜酒,陶潜也嗜酒,尝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且博学多才,好饮酒作诗。“唯遇酒则饮,无酒亦雅咏不辍”3正是其诗人气质的一个写照。陶渊明其人亦出身贵族,性格傲兀,任真自得,不羁礼法,宁可躬耕自资也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
  从上述两份材料可知,曹雪芹与陶渊明无论在出身上、性格上,还是在趣味好恶上都有如此众多的相似之处:两人同样出身显赫贵族,却同样过着潦倒的生活;两人同样才华横溢,为人孤傲,不羁礼法;两人同样都有着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诗人气质。从中我们不难发现曹雪芹先生对陶渊明的敬仰之情。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构建的理想天国–大观园和陶渊明的桃花源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都是他们痛定思痛之后的精神寄托。                                  
  二
  有一条文学创作的规律,是无须论证、人人皆知的。即任何文学人物身上,都倾注着作者的心血,映射着作者的影子;而正面形象和主要人物,尤其如此。研究者往往过分关注曹雪芹与贾宝玉之间的比附,却忽视曹雪芹与林黛玉之间,也有此种映射关系。只不过这种映射关系更加隐晦,且偏重于心灵的、精神的层面。
    毋庸讳言,林黛玉是曹雪芹饱含血泪塑造出的女主人公,作者在她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情感。美丽而孤傲的少女林黛玉,几乎成为雪芹精神世界的化身。那么,陶潜与雪芹、雪芹与黛玉这两对超越时空与虚实的对比人物之间,又会形成一种什么关系?在这两列等式中,是否存在着替换关系?即从一定角度来说,林黛玉可与陶渊明划等号?
    林黛玉的一生可以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来形容。在她身上,我们很难看到清风明月,也绝少出现春暖花开。她的一生负载了太多的之忧人生的苦难。“伤心一首葬花吟”(〈题红楼绝句〉),可说是林黛玉感慨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句句落花人亡之感。尤其“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等末了数句更是将哀伤凄恻之音抒写得淋淋尽致。事实上这也是一种“人生之忧” 《葬花吟》是黛玉之痛苦哀歌,也是一曲挽歌。
  然而,同为挽歌,陶渊明的挽歌却不尽相同,试看陶渊明之〈挽歌诗〉: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坐室一以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首诗是陶渊明最后的诗篇,他临终前预想到死后被亲朋送至郊外的墓地,预想到埋葬前后的情景。与林黛玉不同的是,陶渊明面对死亡表现得十分旷达。“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便是他委运任化的人生观的具体表现。
    一个是闺中女子,一个是东晋“落魄的隐士大夫”;一个唱出了“冷月葬花魂 ”的凄恻挽歌,一个却道出了“觉今是而昨非”旷达之音;一个悲观,见落花而逝泪,多愁善感。一个却满手把满手把菊醉而归,十分豁达,有隐士闲者风度。他们之间真的有所联系吗?
    然而如前所说,林黛玉是曹雪芹着力刻画的一个人物,“我们从林黛玉的诗中,又听到了曹雪芹的心声。”4对于林黛玉的评价,古往今来,不胜枚举。的确,这个人物足以让人为之热泪盈眶。一个纤纤弱女子何以有如此之震撼力呢?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在林黛玉身上亦有曹雪芹及陶渊明一样的诗人气质和隐者风范。因而,我们仍可以去开掘林黛玉与陶渊明的相同相近之处。笔者注意到,作为诗人,林黛玉对陶诗颇为认同。在香菱学诗那一回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在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在把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王、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
        
    这是黛玉教香菱作诗的一段描写。从中可以看出王维、老杜与李青莲的诗是学诗的基础,后面的陶渊明、应、王、谢、阮、庾、鲍等人应反映了林黛玉于诗歌上的趣味好恶。陶渊明等人的成名之作皆是山水田园诗。这起码可以说明黛玉有山水田园般的诗人趣味。
    陶渊明爱菊是出了名的,菊花成为陶渊明恬淡人生态度的象征。无独有偶,黛玉对菊花的感受也不同常人。黛玉的诗才,正是通过咏菊而体现得淋漓尽致。小说第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中,黛玉林黛玉所写三首诗《咏菊》、《问菊》、《菊梦》被评为最优,难到这只是作者的随意安排吗?答案是否定的。“如果作者只是为了表现她的诗才出众,为什么在前面咏白海棠时要让湘云‘压倒群芳’呢?原来作者还让所咏之物的“品格”去暗合吟咏它的人物。咏物抒情恐怕没有能够比黛玉的身世和气质更于菊花相适合的了。”5试看林黛玉三首咏菊诗:
         咏菊
    无赖诗魂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素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一旧还寻陶令盟
    睡入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使其诗人隐士气质得到极大地张扬。这种气质与陶渊明大有相似之处。“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素秋心”(《咏菊》)这是借菊花之贞白、高洁的孤傲抒发自己的情怀。黛玉之孤高自芳与陶渊明之不流世俗何其相似:黛玉有着陶潜一样的隐者风范。其实,潇湘馆中的竹不也正是陶潜所衷爱的菊花吗?!再看“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显然是受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影响。在林黛玉看来,“秋情”众莫能知,而惟有菊花可做知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这也符合陶渊明弃官归隐、爱菊而绝交游得意思,这也可以看作林黛玉高风跨俗的自我写照。
    
                   
  三
  其实,黛玉的诗人气质不仅体现在对菊花的吟咏之中,同时也体现在她所居的潇湘馆的斑斑翠竹之上。试看林黛玉所居之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有千干翠竹遮映。竹应是林黛玉桀傲不逊、不流于世俗的高贵品质的写照。
    竹大约最早见于《禹贡》。6此君也是历代文人墨客歌咏言志最为衷爱之物。苏东坡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清郑板桥更是画竹的高手。竹清高、潇洒,一身傲骨、不流世俗。这份通脱与洒脱更是隐者风范。
    东晋陶渊明最为衷爱是菊花。菊花最早见于《尔雅》,只是在《尔雅》中还不曾欣赏它的“秋菊有佳色”。菊花之“见赏”,则是陶渊明的功绩。自从有了陶渊明,菊花也就成了一种桀傲不逊的文化人格的象征。事实上,梅兰竹菊本是花中四君子,气质本来相似。竹和菊的品质也正暗合了吟咏它的人物,这也正是林黛玉与陶渊明的性格相似之处:那就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贵品质及隐者风范。
    陶潜四十一岁归隐田间,去过泉石生涯:行吟于烟波之上,徘徊于云水之间。闲游山林,吟赏烟霞,所谓“放浪形骸之外”。《归去来兮辞》是其清高、洒脱诗人气质的写照。《归田园居》可说是其迷途知返、怡然自得、乐在其中的反映。而《桃花源记》则是其痛苦却找不到出路的心灵寄托。从这个角度讲,林黛玉所居住的潇湘馆的斑斑翠竹何尝不是诗人气质的写照,潇湘馆又何尝不是林黛玉痛苦的心灵的寄托!这也好比陶渊明的那个桃源梦。
    然而,有一个问题得解释一下:陶渊明诗中多是心归自然的欣喜与洒脱,“满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归。”即便是挽歌,仍见几分闲适、旷达与洒脱。“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而林黛玉之挽歌则多见凄凉萧索之念,“冷月葬花魂”是其挽歌,让人逝泪,伤心一首《葬花吟》,更让人“痛贯心肝”,却不知“痛当奈何”。
    事实上,即使是被看作是林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的《葬花吟》,也并非一味的哀伤凄恻,其中仍然有一种抑塞不平之气。“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就寄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7,“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末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则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头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
    这同时也是陶诗灵魂的一个方面。陶渊明不满于当时腐朽黑暗的政治,更不愿意“为五斗米而折腰”,终于隐居田园。生活虽然清苦,然其孤傲不阿的性格却得到升华。黛玉见落花的确感伤逝泪,然其感伤却不悲观。这确是她的感伤情调的一个特点。黛玉孤傲不阿,感伤往往甚深。其实,这也是其高度自尊的一个写照。她的感伤情调是以觉醒后找不到出路的苦恼为核心的,“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菊梦》)
    对于仕途经济陶渊明表示出了更多鄙视,然而从中也有许多无可奈何。他的诗虽然多田园之趣,但也往往流露者对世事的关怀。鲁迅说:“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他对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这其中饱含着他对当时政治的不满。陶渊明不愿过“心为形役”的生活,毕竟“世与我而相违”,这其中便有其对世事的无可奈何,于是陶渊明构建了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桃花源,但这也无非是一种空想而已。这和林黛玉的潇湘馆何其相似,故潇湘馆亦是黛玉心灵之所托,也是其感伤人格、气质的一点点慰藉。因而对于当时的黑暗现实,林黛玉和陶渊明一样无可奈何。他们都清醒的认清了这个社会,但却一样有找不到出路的痛苦。
  本文首先论述了曹雪芹与陶渊明的相似之处;林黛玉是曹雪芹着力刻画的一个人物,从某种意义上反映了曹雪芹的心声。乍一看,他与陶渊明有太多太多的相异之处。然而我们若是细心体会,仍然能察觉到他们性格的相似之处:他们同样有着高度的自尊心,有着桀骜不逊的诗人气质。
  
    注释:
    1《新编石头记脂砚斋齐评语辑校》法国,陈庆浩编著。
    2《曹雪芹自比林黛玉》俞平伯著。
    3《晋书.陶潜传》 唐房玄龄等撰,第2640页。
    4《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蔡义江著,第208页。
    5《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蔡义江著,第210页。
    6《梅兰竹菊》,周作人著。《阅读与鉴赏》,24页。
    7《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蔡义江著,第166页。
    参考书目:
  
    《梅兰竹菊》,周作人著。《阅读与鉴赏》,2002年七月刊,河北省出版总社出版。
    《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蔡义江著。北京出版社 ,1979年10月出版。
    《中国小说史略》,鲁迅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月出版。
    《人间词话》,王国维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出版。
    《中国文学家大辞典》,谭正璧编。上海书店,1981年3月印行。
    《历代诗分类鉴赏辞典》,张秉戍主编。中国旅游出版社,1992年7月出版。
    《俞平伯全集.读〈红楼梦〉随笔》俞平伯著。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11月第一次版。
    《晋书.陶潜传》唐房玄龄等撰。中华书局出版,1974年11月第一版。
    《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法国,陈庆国编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