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清年间,江南某地有一人,姓贾名明儒。本是当地颇具才名的秀才,可惜他恃才傲物,向来不把人放眼里。凡有人向他请教文章,他总高高的摆出一副生硬脸孔问人:读了些甚书,有脸作文?人答:某书某书。他便冷笑:如此草包,却来卖弄?人又向他请教诗词,他轻蔑的看了一眼,撕烂丢在地上:哼,还不如我家狗学问多。说罢,便拂袖而去,任人议论。
  后贾某累试不举,众人皆来讥讽,他自觉颜面扫地,离乡背井,愤而从商。不曾想,短短数年,积累大量财富,荣归故里。据闻,当年贾明儒归来,随行车马队伍足有三四里地。沿途无不披红挂彩,可谓是:敲锣震山撼岳,打鼓惊天动地。如此壮观,引的满城老少皆来观看。贾某高座马上,见人群中有一素服男子,认得是先前讥讽自己不举的同窗,便用马鞭指着那人问:你先官居几品?那人羞愧难当灰溜溜而去。
  贾某虽已富甲一方,终究觉得经商不够体面,唯有入仕方然光宗耀祖,此后数年,贾明儒又复试几次,依然不中,人前虽然光彩,但心中时常郁郁。贾某深知此生已无登科,便着力培养子侄,他有一大儿名叫孝男,自小聪慧,不负他望,十八岁初试便一举高中,此后更是一路鸿运,初放某地知县,不到二十年便官至布政司。贾家自此盛极一时,权势熏天。贾明儒虽然傲慢,但却有一点令人称奇,乡间铺桥修路他从不吝啬,成千成万的银子眼睛眨也不眨,若是碰到灾年,那些交不起租子的佃户,他都是大手一挥:今年免了。以至于人人对他又爱又恨。你说此人怪也不怪?
  某日,贾明儒坐在家中看书,突然听的‘叮叮当、叮叮当’响个没完,惹得他心烦,便着家人来问。家人道:是南街的程瞎子,非要给老爷算命,一连好几天,轰也轰不走。
  贾某道:他有本事,怎不给自己算个前程?你去叫他来,我要羞辱一番。
  家人应声而去,不久便领来一人。那人约莫古稀年级,双眼上下眼皮眯成一缝,里面深藏着两颗没有一点黑的小眼珠。他右手持这一条退青的竹棍,在跟前点来点去不断探索,右手拇指与食指粘着一根绳,绳下吊着一块巴掌大小磨光锃亮的小铁牌,无名指与小拇指之间夹着一根小木杵。他行动迟缓,每拖滑一步,小拇指就在木杵上弹了几下,木杵撞击铁牌发出‘叮叮当’的响声。
  贾某也不让座,开口便问:先生要为我算命?
  程瞎子侧着耳朵对着贾某道:恭喜贾老爷高寿,前些日子我为老爷算过一卦,卦象显示老爷足有九十阳寿,只不过。。。
  还未等程瞎子说完,贾某抢话,不怒不喜冷冷道:只不过我眼下有一劫数,需要先生前来化解,可是这话?
  程瞎子道:正是这话。
  贾某道:劫从何来?
  程瞎子道:从寿宴来,老爷今年花甲,切勿设寿宴,否则祸起萧墙,难于渡过。
  贾某笑道:你个眼不明物的蠢货,竟然蛊惑到我的头上来了。你咒我死于今年,本要将你乱棍打出,念你残疾不与计较。我向来不赖人账,你虽非请自来,我也要给你算工钱,你说我只能活六十岁,那我就给你六十粒大米。说完,便让人取了大米来,一小撮放到程瞎子手里,假意叮嘱道:你可要收好,莫要贪嘴多吃了,要是我今年死了便罢,要是不死小心噎死你。
  程瞎子道:我是个不务正业的废物,饥饱皆由人。九十粒米是你该有的也是我该拿的,六十粒也是你自找的,也是我甘受的。说完,便‘叮叮当’的往外走,嘴里还絮絮念叨:世人都笑我瞎,可惜世人皆不明。知天命的顾不了己,顾得了己的不信天。
  贾某又是一番冷言冷语。之后对家人道:我本无过寿的打算,竟然他说有祸,我倒偏偏要过一过。
  家人道:那倒要办的体面些。
  贾某道:那自然,只是请客容易置酒难。要办的皆大欢喜,美味佳肴不能马虎。
  家人道:老爷放心,我知道城北有一姓张人家,善于烹饪。
  贾某道:你且说来。
  家人道:张家是祖传的手艺,我有幸亲眼见过,他家做的禄鸡熟透骨髓却能飞能跳、能啼能鸣,烹饪的福鱼香气四溢能游能潜,你若喂食,它能从盆中一跃而起张口吞食。最奇特的要数寿桃,那株一尺来高的寿桃树,初始绿油油的一株,上桌不到半盏茶功夫它便自行开出许许多多桃花来,又过得半盏茶功夫它便结出小拇指大小的桃儿来,随后逐渐生长,待到东家来敬酒,那桃儿刚有拳头大小,众人皆可以摘下与寿星同食。
  家人说的唾沫横飞,贾某却是一脸不信:世上怎有这事?若真如此,我看张家非妖即怪。
  家人道:我说的据实,不敢胡说。若东家不信,我寻别家就是。
  贾某道:少来,我就要张家。不过我丑话先说,若是张家做的不满我意,我连你一起打发咯。
  家人道:东家那里的的话,若有差池,我原担干系。只是,张家有些不近人情的规矩。要依了他,他便肯来。
  贾某冷笑道:说来我听。
  家人道:张家祖上规矩,子孙务虚遵守,不办婚丧宴,不办添丁升迁宴,只是一门心思做寿宴。寿者需花甲以上。
  贾某道:我今六十,赶巧。
  家人道:张家需要一定酬劳,每十年添黄金一两。他每次随身携带两个手掌大小的食盒,再宾客开席之前,任由他在席上夹取,一盒满一盒可满可空。东家不得干扰。所以世人都管张家,叫张二盒。
  贾某沉吟半刻道:钱财好说。只是尚未开席,他便先动,宾客来了作何感想?他若左挑右捡,岂不是一片狼藉。惹来宾客笑我。转念怒道:莫不是你先前大话被我拆穿,故意编排消遣我。
  家人道:不敢不敢,哪有的事,句句真话。
  贾某道:哼,你叫他来便是,他的规矩我一一应承。若是戏弄我,我可不留情面。
  家人自去张罗,且不多说。
  转眼便道日子。这一天,家里一早便热闹非凡。贾某不为所动,坐在阁楼静静作画。他终究是不信家人所说,心想:我最恨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之人,若有差池,我绝不罢休。
  直到一切停当,家人三请四请,他才肯下楼。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惊死人。你道怎地?贾某往桌上一看,云缠雾绕,仿如仙境,又听得流水潺潺,清风送爽,犹如置身青山绿水之中。贾某不由自主往前细看,原本桌上一白羽鸡纹丝不动立在盘中,贾某方近,那白鸡突然展开双翅,仰头发出一声,犹如鹤鸣,紧接着便一跃而起,尾下三缕洁白半尺长的羽毛,带动着云雾绕着贾某腾飞起来。桌上放着一盆,盆中有一尾金色鲤鱼,盆中盛满清汤,鲤鱼慢条斯文游动,不经觉间,腾空而起,大有跃龙门之势。再看那株寿桃,果真神奇,已开出花朵。
  贾某连连称决:精妙,精妙。如此许久,贾某方缓过神来,对家人道:那张家人,在哪里我要谢他。
  家人应诺,领来一消瘦人物。贾某问道:桌上美食,皆可食用?
  张二盒道:人间美味,但食无妨。说完,便从后腰上取下食盒。贾某知他便要在桌上取菜,他看到桌上精妙绝伦的美食,心中万般不舍,道:张家且慢,我有话说。
  见张二盒停手,说道:金子我再与你添三两,桌上的菜莫要动它。如何?
  张二盒惊道:说好的事,如何变得?
  贾某变脸道:我是东家,变又怎地?
  张二盒跪倒在地,哀求道:老爷见谅,非是小的不肯。祖上规矩就是如此,如若变了小的便无活路。
  贾某怒道:我多与你金子,倒是我要迫害你一般。我这岁数,想必与你爷爷同岁,我不曾听过他的名头,你去问他何曾听过我的名头。我是爱你手艺,才对你百般忍耐,不能早拿你见官治罪。
  张二盒无奈,只得收了金子,茫然而去。
  贾某怒气方消,家人早已放炮接客。客人纷纷入席,便有人问:这等精妙菜肴,想必是张二盒的手艺。
  家人道:正是张家。
  又有人道:不对,贾老爷诓人。这不是张家手艺。大家来看,满桌菜肴纹丝不动,敢问张二盒带走了什么?
  众人听他一说,便细细看了起来,果真不曾动过。便有人问道:贾老爷这如何解释?
  贾某道:他原本要动,我不肯而已。
  那人又问:张家规矩,贾老爷可知?
  贾某道:知道。
  众人怒道:既有言在先,何故反悔?出尔反尔,真真小人也。
  又有人道:害人害己,不得好报。我们岂能与这等人为伍,各自回家便是。说完,众人尽是愤愤而去。
  贾某气得不行,双眼几乎喷出火来,对家人道:立刻开具宾客名单,修书告知我儿,叫他勒令府衙照单拿人治罪,不得有误。见桌上美食,一时间爱惜之心全无:全拿出去喂狗。
  家人得令,不敢怠慢。撸起袖子,便要动手。谁曾想,桌上美食像是事先知道一般。瞬间云消雾散,缠绕在贾某身旁的仙鹤飞上天去消失不见,金色鲤鱼跃入空中没了痕迹,已长大拳头大小的仙桃纷纷跌落,刚一落地便消失的无了踪迹。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失色。皆言语有鬼怪作祟。
  贾某呵斥道:惧怕甚?要索命来找我便是,与你等何干。说完,怒气冲冲回屋去了。
  夜来,贾某做的一梦。梦见黑白无常手持铁索来捉他,白无常道:贾某人,快跟我走。阎王要你下油锅。贾某惊惧道:上仙有错,程瞎子说九十岁的阳寿,恐拿错了,万盼核对准确,莫要错拿好人。黑无常冷笑道:失信贼,给你九十岁的寿你不收,分明六十岁,却要过九十岁的寿,你不尊天命,阎王当场勾的名,岂会出错?说完,铁索往他脖子上一套,生拉硬拽,任凭叫喊。贾某吓出一声冷汗,睡梦中惊叫一声,醒了过来。凑巧家人来报书信名单具备,贾某连忙道:算了算了,白日一时气话,岂能真把左邻右舍拿去问罪。又道:我做了一噩梦,恐有祸事,你快请程瞎子救我。
  家人急忙去,不久便回来道:程瞎子死了,问邻里说是遭了天谴,叫雷劈的。
  贾某人越发惊惧,连忙道:今日我失信于人,你备些礼物去张家与我赔礼。
  家人又去,不久又来报:老爷,不好了。
  贾某忙问:张二盒也死?
  家人道:不曾死,只是自残双掌。
  贾某惊骇道:这是为何?说完,便匆忙穿好衣衫,道:带我去看个究竟。
  家人套好马车,一路狂奔,便到了张家。家人忙去叫门道:贾老爷拜访张家。
  贾某心急如焚,见开门的是一老者,年纪与自己相仿,一问才知是张二盒的祖父,见他没有右掌,便问何故?
  老者道:三十年前,老王爷福晋做五十寿,非要迫我,我违了家规,愧对先祖,自残了手掌。
  过了一会,有一人提着灯笼来引路,贾某一看约莫四十来岁,问道才知是张二盒的父亲,细看之下发现也没有右掌,问之那人才道:十年前李员外孙子高中,迫我前去办酒,不得不去,坏了祖宗规矩,自责不已,这才断了右掌。
  贾某被引到一屋内,见一人躺在场上,已无双掌,伤口处裹着渗透血渍的白布,正是白日见到的张二盒。
  张二盒道:贾老爷何故深夜来访?
  贾某人犹如心头压着巨石,沉闷的很,说道:张兄弟这又是何苦?
  张二盒道:我坏了规矩,自然受罚。与贾老爷无干。贾某人益发愧疚,张二盒却来劝导:贾老爷不必自责,凡是想开些。
  贾某人哪里还忍得住,痛哭起来,见内屋有一五六岁的小孩,正再等下读书,便问道:这孩子是谁,半夜这般用功?
  张二盒道:这是我儿,正在熟读菜谱,我不行了,祖宗的手艺都望着他哩。
  贾某道:家规森严,稍有不慎便要剁手,还学这劳什子手艺作甚?
  张二盒道:此言差矣。他若苦学,大不了世上多个无手的废人。他若不学,世上却多了个不遵祖训,数典忘祖,不孝不伦的子孙。世上之事本有模样,我们岂敢轻易违背。只图严于利己,小心谨慎便是。
  贾某人满脸羞愧,心想:别人循规蹈矩,我却轻易践踏,着实该死:我失言了。说完,茫然起身,面如死灰,作别而去。
  张二盒道:世上之事,冥冥中早已注定,贾老爷凡事往宽处想。出门之后,有人唤你,切莫理会。
  贾老爷心中繁杂,哪听得别人言语。拱手道别,刚出张家,便听到‘叮叮当叮叮当’,随即听人叫他:贾老爷那里去?
  贾某人猛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正是程瞎子,问道:你不是死了吗?
  程瞎子道:有人说你还欠他三十粒大米,委我来讨,你还是不还?
  贾某听闻,心中大石恍如轻了不少,笑道:大米不曾随身携带,你带我去向债主言明?
  程瞎子道:既如此,请跟我来。贾某紧随而去。
  家人不解,便要去问,转眼便见他消失在夜色之中,再无踪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