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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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玉米
沈荣均
乌鸦:倾斜
记不起来是晚春或者初夏了。那一年,季节对我一家来说是个倾斜模糊的概念。
孩子的父亲,一只和我一样苍老的乌鸦。它在与另一窝乌鸦的搏斗中死去。它的死捍卫了我们的大树,捍卫了我们的乌鸦窝。那一天,我和即将出生的孩子躲在家里。我们怕得要命。天空朝大树斜斜地压过来,树干树枝咯吱直响。
从我们一家的角度看上去,春天是倾斜的。我的一对翅膀的飞翔也是倾斜的。我的羽毛稀松不堪。它们从春天出发,止于一场雨水的来临之前。
大树上原有许多鸟窝的。有麻雀的,有斑鸠的,更多是乌鸦的。鸟们都迁走了,剩下我们一家老小。我们的老窝,孤零零挂在树上,草率粗糙,甚至经不住一场最小的风雨的打击。风从远处刮过来,刮过村庄的树稍和屋顶。风一起,大树就摇晃很厉害。我们的鸟窝,头重脚轻,晃晃悠悠,就像飘荡在水里的一只不安分的漏船,又像风中的一片硕大无助的枯叶。我和孩子的父亲曾试着从四下里衔来树枝修补过,没有多大改善。毕竟拥有了一个聊以栖息的窝,我们就这样捱到了春天的尽头。
我们居住的大树下是一块玉米地。只要一低头,我们一家就能看见那块玉米地。泥土的姿态总是很低,厚实肥沃,很适合种植玉米。这里原是一块荒地,去年冬天,主人把它开垦出来,准备这个春天播种玉米。这也是他的最后一块领地了。村里的人在山上开垦了大片的玉米地,种粒刚一撒下去,就被我们的家族掠夺殆尽了。那是些多么可爱的玉米种粒呵!还有野老鼠,它们的破坏力更强,老鼠践踏过的地方,就像一大群羊啃过一样,几乎寸草不生。尤为可恶的是,那些家伙竟然肆无忌惮地在玉米地里开辟出无数条鼠道来。阡陌纵横的鼠道,淹没了玉米们向上生长的空间,其卑劣行径简直令人发指。我也曾见过有人偷挖过地里的种粒回家。那些人往往是家里揭不开锅的妇女。拴一个围腰裙,提一盏黑咕隆冬的灯盏,找一个避开人家的地角蹲下来,忙乎了一个晚上,连手指头都磨破了,也没把围腰兜满,还得提心吊胆提防有人来。也有几个手脚疲慢的老女人,被村里的人发现后捆了,批散着头发,满村游斗。她们的一张老脸,是我在那个春天最难忘的表情。真是些可怜的人呵!
我们一家搬来不久,主人已经把玉米粒播种下地了。陆续有些乌鸦和野老鼠来骚扰。它们偷吃了一些种子,显然都饿急了。主人还是坚持把最后一把种粒补在了这块地里。主人下种的姿势很美。左手指头小心地掏出一个土窠来,默默估摸窠里缺了几粒,右手就丢下几粒。玉米种粒从主人手里滑落的时候,我看见一缕金黄的光芒向我们一家袭来。那是一种来自太阳的颜色。我兴奋地告诉我的孩子,劳动是世界上最光荣的事情,玉米的金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颜色。那个早上,我领着一家高唱着赞美的歌谣。我们赞美劳作的光荣。我们赞美主人的双手。我们赞美玉米。我们一家频临绝望的时候,是玉米给予了我们力量。这一点,我得让我的孩子们刻骨铭心。
随后几天,我开始为一家子的嘴巴发愁了。我可以熬着几天不吃不喝。我的两个孩子嗷嗷待哺。周围已经再没有什么食物可以提供了。树叶刚刚发芽,就被一种可怕的虫子吃得精光,吃得那些虫子一个个像透绿的魔鬼一样。
孩子们已经快饿得不行。兄弟俩严重发育不良,绒毛七零八落,稀稀拉拉的。要是再不尽快寻觅到食物,它们就会在那样一个倾斜的季节里死去。我不由自主地朝主人的那块玉米地瞥了一眼。我知道我打主人的这块玉米地的主意,是多么的自私,多么的不道德。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是一个母亲。我不情愿,我两难,我别无选择!
我得赶在第一场透雨浇下来之前,把我的两个孩子拉扯成人。我计划了一下,我的孩子们再过十来天就能长出支持飞翔的羽翼来了。我每天去树下的地里拿回五粒种子,就五粒!我得注意不能将玉米窝里的种子全部拿光,一个玉米坑耘走一粒,这样主人才不至于发现,而且还能保证玉米的收成不会减少得太多。这是我在那个春天最重要的一条原则。两个孩子一人两粒,留一粒予我自己。孩子们在萌发羽毛的时候,需要玉米的营养,而我只需一粒玉米就够从树上到地下来回飞许多回了。
我铁定了这个主意。我想,等第一场雨水到来时,我的孩子们一定是羽翼丰满,能够自由飞翔了。那时,我就带它们离开这棵大树,离开主人和它的玉米地。这样,这些玉米就还剩下一大半。我不能让我的主人颗粒无收。倘若不是因为我的两个孩子,我甚至要给主人留一整块地的种子的。我发誓,只要我的小乌鸦们学会了独立生存,我立即离开这里。
主人家有一只狗,很威武很吓人的。它好象被主人派到树下专门看守我们一家的。也许也针对那些山老鼠。在家狗的哲学里,它和主人是一个阵营的,我和老鼠们站在它的对立面。这种划分,简直是一种偏见。我们乌鸦怎么能和鼠辈们站在一条线上呢?那些老鼠真是可恶之极,它们全靠糟蹋那些种粒来养肥自己的身体。在玉米的照耀下,它们的灵魂显得多么的肮脏!而我们和主人一样,都与玉米相依为命。
那只狗来之前,看守这块玉米地的是些稻草人。那些稻草人呵,人模人样的,也忠于职守,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们。但是它们愚蠢呆板,只会扮演一个会吓吓人的面孔。我的那些已经飞到别处的同胞们,无数次地糟蹋种粒,无数次地让主人心血白费,把那群稻草人奚落得直掉眼泪。主人指派它们来,简直就是个巨大的错误。
现在游走在树下的是一只大黑狗。它的底细我略知一二。它的叫声充满了震慑的巨大力量,似乎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它可不是像稻草人一样软弱的角色。黑狗原来是在主人家里看门的。它监视着我的举动,几乎一眼不眨,就凭这一点,也足以断定它的品行和忠心是无庸质疑的。虽然它的叫喊只是对我的警告,并无恶意。但我敢飞到地里,它就会毫不犹豫地过来赶走我的,这一点是肯定的。这让我很着急。
我的孩子已经两天没有进过一粒玉米了,它们已经奄奄一息。在与那只狗对峙了两天之后,我终于观察到一个小破绽,黑狗每天午后忍不住疲倦会打一个盹,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发现让我兴奋了一个夜晚。家狗的这个错误几乎是致命的,我想它的一世英名就断送在短暂的一次小憩了。这一眨眼,足够我来回飞翔一次。我必须赶在它醒来之前,耘走五颗种子,咽进喉咙里,然后飞回家里,将四粒玉米喂给我的两个孩子,自己咽一颗填填肚子。这一连串动作,要做得不动声色,不能让它看出任何的破绽来。我试过几次,这办法不错,还没有一次失手的。我的孩子们吃完玉米粒后,很快就有了生理反应,噗嗤噗嗤地往树下拉出许多的小粪蛋。每个傍晚,我听着小乌鸦们拉屎的声音,就会升起一种无比的满足感,我为能与黑狗的斗智斗勇中成为最后的胜者感到很成功。
这种感觉很好,一直持续到雨水到来前的最后一个黄昏。
主人似乎已经拧出了空气里潮湿的雨意。黄昏的时候,他来玉米地视察了一遍。那只狗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主人在查看完全部的玉米窝以后,骂了几句什么,而且骂得很凶,似乎对狗的工作很不满意,看来主人已经发现了有谁偷吃玉米种粒。看着那只狗委屈的脸神,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那时,我守在孩子们的身边,一动不动的。我暗自祈祷主人不要怀疑上我的一家。
主人走出了玉米地,朝大树这边望了望,又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又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像是做出一个什么决定似的。我不知道主人做了一个什么决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将重新考虑守护这块玉米地的手段。那一个黄昏,主人的面孔堆满了皱纹,难看得像要拧出大把的雨水来。家狗的耳朵耷拉着,眼睛向下垂,一脸的愁苦和颓唐。看得出主人和狗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而且义无返顾。
黄昏就要降临的时候,主人从老屋里提来了一个桶,是往日送大粪上地里来的那种木桶。主人从桶里倒出些浑黄的水来,撒在玉米窝里,但又不像是给玉米粒施肥。施肥我是见过的,那些黑红的猪粪水的腥臊味,我一闻就能辨别出来。我不知道桶里装了些什么。主人是村庄里种庄稼的高手,他的手艺很保守,卖关子是经常的事情。主人这一次往种子窝里撒的肯定不是猪粪水。我有一种预感,我的心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主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一桶水撒完,这在平日是不可思议的,若是施猪粪,怕早就忙完三块这样大的地了。这一回主人做得很小心。主人抬起头来,看看那地,又朝大树这边看看,大声唠叨了几句什么,也许是在骂谁,也许又是在警告谁。
主人离开玉米地的时候,一张老脸抹布一样难看。我很害怕,我猜想主人在玉米地里做了什么手脚。有一年的秋天,主人与麻雀和蝗虫遭遇,脸色就像今天这个样子。那一年麻雀和蝗虫特别多,我们乌鸦家族与其相比,简直是小巫见了大巫了。村里所见的都是手里握着竹竿两眼猩红的人。老人和小孩手里也握着。那些竹竿充满了对麻雀家族的仇恨。山里的树木和竹子都砍光了。麻雀们无处可逃,四下里找歇息的树枝,找不着了就一直飞,直到再也飞不动了。那个秋天,村庄里到处都飘扬着麻雀们疼痛的翅膀。蝗虫来的时候,村里的人也像麻雀一样折腾累了。那些蝗虫像潮水一样涌来。村里的人都傻眼了。后来,有人试着在庄稼地里做了些手脚,好象也是撒了些恶臭的黄水。主人也照着在地里放了些。几天后,蝗虫们便一群接一群的死去了。我知道,那些蝗虫的消失跟一个阴谋有关。那个秋天,我发现村里的人对于麻雀、蝗虫以及其他异类的仇恨,蓄谋已久。
想到这些,我不寒而栗。孩子们又开始等待我喂玉米粒了。我知道主人今天的警告意味着什么。当然,这些对我来讲,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还得最后去为我的两个孩子拿回几粒玉米。我得把最后一把赌大些。我想我的孩子明天或者后天就要会飞翔了,它们已经能尝试着从窝里小飞到枝头上了。
家狗没有随主人离去,独自蹲在地边,显得从未有过的疲惫。鬃毛倒立凌乱,早已没有了才到玉米地里那一日的英俊和威风凛凛了。还真难为它了,我的存在已经把它折磨得日渐憔悴。它几乎就是一直处在我策划的阴谋里,自己却并未发觉,这对它来讲是多么的不公平。而且这几日来,我几乎就没见过它吃过一粒粮食。当我发现这个秘密时,我升起了一种更为巨大的恐惧来!黑狗在最后朝那块玉米地看了一眼后,我看见它在黄昏的帷幕就要垂下来的那一刻,第一次沉沉地睡去了。
雨意越来越浓。玉米地渐渐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气息里。
我振动翅膀,朝玉米种粒斜斜地飞去。每次我这样飞出去的时候,都是义无返顾的。
我朝我来时的方向回过头去。
我看见我的飞翔擦亮了春天的尾巴。我的孩子们在秋天大片大片玉米的金黄里自由翱翔。
老鼠:逃离
我决定一个人离开老屋,是在几天前的一个深夜。
深不见底的夜,一口幽暗的水潭。高耸的老屋。老屋明明灭灭的灯光。深潭里倒映的星星。从未有过的寂静。大人隐隐约约的谈话。谁家孩子的啼哭。有几声狗吠似乎很遥远。
一块鸡骨头散发着肉香。久违了,多么诱人的晚餐!已经没有更多的东西吃了。最后的一把玉米粒儿,也被主人撒在了大树下的地里,等待长成一片玉米的森林。主人每天只能吃些野菜糊糊,末了再将盛菜糊的大碗给狗舔一舔。碗底尚粘有些汤水,汤的残香对狗还有足够的诱惑力,不亚于一顿最美的晚餐。狗伸出舌头,从里到外抹了三遍,直到确认除了硬硬的瓷片外,已再无可能寻到可以安慰自己舌头的东西,还恋恋不舍的。
鸡骨头又香又硬,主人咀嚼得很有耐心。大约是在十几天前,主人就把最后的一只鸡给宰了。那是怎样的一只鸡呵,只剩下一张皮囊下包着的骨头架,瘦得让人惊心。这个春天以来,我就根本没有见它进过一粒玉米!
乌鸦们一只只地逃离了村庄。乌鸦们的惶惶离去,使主人萌生了杀鸡的主意,直到几天前的傍晚终于下了决心。那只鸡跟随主人许久了,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就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翅膀微微地颤了一下,就死去了。我躲藏在一个暗处,感到不安和恐惧,感到有一种浸骨的寒冷来自那只鸡无助的悲伤。
猫呢,我已经好些天没有听见它的呼吸和警告了。真是只忠于职守的猫。每天从屋里到屋外,来回走三趟,例行公事查看玉米种粒,最后再到我藏身的附近转悠转悠。更多的时候,闲着无聊,与我们一家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出尽了风头。这些都是去年的景象了。春天以来,我的家人也一个挨一个离开了老屋,到别的地方开辟领地去了。它们早已对继续这个游戏失去了兴趣,它们更需要有一个不愁衣食的家园,支持庞大的家族繁衍生息。而主人家里仅仅剩下几粒种粒了!
我没有随着我的家人们逃离,我吃不准在别的地方有没有玉米粒。我实在太喜欢那些玉米种粒了!我头上的那绺金毛一飘起来,就跟秋天里玉米棒子的红缨一样。主人和他的猫看得很紧,我根本无从下手。不过,只要我每天能亲眼看见那些玉米种粒,哪怕只看一眼,也心满意足了。
我的父亲母亲带着我的姊妹们离开了老屋。猫的脾气似乎也有些古怪了。成天无事可做,闷闷不乐,很不开心的样子。我想,那只可怜的猫并不知道家里还有我留守老屋。总之,它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终于黯然失踪了,是在主人和他的猫、狗进完那次晚餐之后的一个早上。后来再也没有看见过它威风凛凛的身影了,我想它一定是死了,而且是抑郁而死的。
主人宰杀那只鸡的晚上,那种凄惨和悲凉我至今还铭心刻骨。油灯挣扎着点出最后一丝光亮,老屋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寂静。猩红的灯影里摇曳着三只硕大的碗。主人分给了猫一只鸡腿,准确的说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鸡腿骨。狗分得另外一只。主人夹了一块到自己的碗里。剩下的鸡骨头被崭成了许多小块,搁在厨柜里,谁也不能动,那是主人接下来的日子聊以充饥的东西。一天嚼一块,主人算了一下,这些骨头大致可以支撑它半个多月的时间。
一块光骨头,主人竟然嚼得如此的有滋有味!主人啃着骨头,狗和猫蹲在一旁看,都是津津有味的样子。主人已经把那块鸡骨头反复啃了三遍,猫和狗仍然没有动自己碗里的分得的美味,它们仿佛对可爱的鸡肉无动于衷!
最后的晚餐!我躲在夜的深处。猫和鸡走了,老屋摇摇欲坠。周围都是深厚的黑夜,无尽的忧伤。我的忧伤里流淌着黑夜的血。我没有了赖以生存的老屋,没有了敌人,也没有了亲人、朋友和玉米。我成了一只丧家的老鼠。
其实,我们的家族并没有留给主人什么好印象。村里的人一提起耗子,就让人想起耗子药,想起谁家的女人又吃了耗子药撇下一家老小走了。我们的名字注定就是昭示背运和凶兆的,一提起就令人恶心,就像一提起乌鸦就让人恶心不已一样。耗子药本来是人们用来对付我们老鼠的手段,我们一家能够无数次地劫后余生,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的心里早已习惯了埋藏仇恨和报复。仇恨植于我们家族的骨子里,就像炊烟种在村庄一样,冲开老屋的屋顶升起来,又随风朝村外淡去了,绵长而又悠远。我在离开老屋的时候,忽然发现,我与村庄有一种骨肉牵连的疼。
离开老屋,我一直朝前走,漫无目的,像一头乱撞的无头苍蝇。我不知道我朝前行走的方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冥冥之中的归宿与一种植物有关。这植物就是玉米。我的逃离始终被玉米的光芒缠绕、照耀和指引。
我昏昏沉沉地在老屋外瞎撞了三天。三天以后,我找到这棵大树。大树下有主人去年冬天新辟的一块荒地。我猜想,主人选择了这块地,一定是块风水宝地。我决定造一个窝居住下来。玉米地里什么也没有,但是我想很快就会改观的。那些玉米秧苗会一棵接一棵地窜出一头来,接着会长高长大,直到绿荫遍地,到了秋天周围也一定是一片金黄了。
我在树下找了块朽蚀的地方,啃了一个孔。这就是我今后的家了。寻找食物填饱肚子,是我住下来后必须面对的具体问题。我在老屋的时候,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角色,根本不会在野外独立谋生的本事。我是不会干偷吃玉米种粒的勾当的。我为那些偷掘地里种粒的同类感到无地自容!
我尝试着啃吃草根和捕捉蜗牛。车前草根,有一股难闻的辛辣味。茅草根,倒是可以咀嚼出淡淡的甜味来。但是那味道一下去,肚子还是饿。它们只是我的牙齿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的东西,根本不能够充饥。蜗牛呢,又滑又腻,粘在牙上,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我在吞吃第一只蜗牛的时候,差点没有背过气去。我简直是一筹莫展。
看来只有利用那些小乌鸦的粪便了。
替别人的粪便作二次消化,并不是我们老鼠家族的专利。屎克郎算是老祖宗了。屎克郎消化粪便的功夫真是了得。推着一颗屎球,朝另一堆粪便卷去。屎克郎推着粪球朝前滚的样子,很像小孩子玩铁环,叮叮当当的,似乎很有趣。粪球越滚越大,直到再也不能把它推动。这时它们就会停下来,钻进粪球里,在里面凿出房间来生儿育女。野地里的狗,也常常舔食粪便。野狗并不是见着臭屎就上。先是把鼻子凑近屎堆,仔细闻闻,倘若发现是别的野狗的剩食,会视而不见,毫不犹豫地离去。除非饿极了的时候,才会随便凑合一顿。家狗一般是不会拿粪便充饥的。就像主人的那只狗,它给主人家的孩子舔实屁眼上的粪渣时,主要目的也仅仅是替孩子擦擦屁股而已。每次我见它擦完屁股后,总要到老屋旁的小溪边把嘴巴冲洗干净。主人家的狗是一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饥饿难忍的时候,生存的渴望往往叫人忘记廉耻。那个春天和夏天衔接的时候,翻吃小乌鸦粪便里的玉米粒,我别无选择。小乌鸦的消化功能尚未发育健全。早上把玉米粒囫囵地吞咽下去,傍晚又从屁眼里囫囵地挤了出来。没有消化掉的玉米粒儿,尽管粘满了腥臭味,比起草根和蜗牛好多了。它们只是些粪便,我吃得心安理得,大可不必像树上那只老乌鸦一样胆颤心惊地躲着吃。小乌鸦们屁眼里滚出来的玉米粒,除了裹了厚厚一层难咽的粘液以外,与地里正待发芽的种粒并没有什么两样。吃着吃着,我的眼里就会重新燃起一种粮食的光芒来。我为我的这个发现暗自得意了好几天。
这样的口服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春天的一步步离去,小乌鸦们消化能力也一天天提高了,粪便已经越来越稀,我想它们许是长大了。虽然这样意味着接下来我将面临新的吃饭问题,我仍然为小家伙们的茁壮成长由衷地感到高兴。
主人和狗到玉米地里来转了一圈。它们好象商量着一个什么主意。也许是对付老乌鸦偷挖玉米种粒的事情,也许是在议论我把乌鸦粪便拱得到处肮脏一片,也许是在筹划秋天收割时怎样安排那些剐下来的玉米棒子,也许是别的什么不测。总之,我不得而知。我在那个午后,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和不安。
雷声从远出传来,沉闷而又新鲜。初夏的透雨躲藏在那一阵雷声的背后。雷声鼓过,雨水就要凉凉地下来了。玉米粒们蠢蠢欲动。我看见我的脚下,玉米的根尖在朝雨水来临的方向幸福地伸长,我似乎能感受到它们顶破土窠的咯嘣作响。也许今天夜里,也许明天早上,那些玉米叶子就要露出一头来了。
我必须要赶在那些玉米长出叶子之前,习惯啃食草根和捕捉蜗牛。我在透雨来临之前的最后一个黄昏告诫自己。那是来自夏天的第一场雨水。
家狗:拯救
主人把最后一把种粒也补在大树下的玉米地里了。像下了一回大赌注一样,主人连我也一并赌给了那块地。主人派给我的任务是,接替猫继续照看玉米种粒。猫还在的时候,我的分工是看守老屋。玉米离开老屋,去了地里,前途未卜。我没有一点信心。主人赌得很大,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
天空偶尔能看到几只清瘦的乌鸦冷冷地飞过,晚上,还能听到它们的飞翔的嗖嗖声。它们一直朝村外飞,很少有停下来的。老鼠也越来越少,它们把窝搬出了老屋,一家家地往外迁。乌鸦和老鼠的数量比去年秋天的时候少多了,瘦多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的脑海里全是乌鸦和老鼠的影子。去年秋天,天上地下,山里山外,到处都是乌鸦和老鼠的天下。乌鸦和老鼠,个个都很壮。它们是被山上的玉米养肥的。
我跟着主人到了山上。主人收玉米。我守在地边,驱赶那些偷吃玉米的乌鸦和老鼠。乌鸦下来时,我就冲过去,吆喝几声。那些东西真是狡猾,你到那头去了,另一伙就在身后袭击玉米。老鼠们要收敛些。它们只是晚上才出来。可恶的是,老鼠们几乎是全家出动,一个个吃饱撑足了,还要往家里搬。看着玉米地里忙忙碌碌的一片,我简直手足无措。
主人急着往家里收玉米。主人把玉米掰下来,一颗接一颗地掰下来,有时连玉米苞衣也来不及撕,甚至连着玉米杆一道生拖死拽地往家里搬。
乌鸦和老鼠的下手很快。乌鸦们会上三路。它们啄食玉米棒子的功夫很是了得,而且一来就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乌鸦们飞过的玉米林,很快的就萎了,玉米颗粒和乌鸦粪便叮叮当当地撒落一地。老鼠们要含蓄善良得多。高处的玉米棒子,老鼠们往往只有眼馋。它们攻击下三路,检食乌鸦们吃撒的颗粒。老鼠们把玉米颗粒搬进鼠窝,前呼后拥,大大咧咧,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
乌鸦似乎很在乎我的存在。它们会飞,哪怕是从地上飞回一枝树丫上,我也只有瞪眼的份。对付老鼠更是显得力不从心。那只老猫就常常被老屋里的老鼠们折腾得气急败坏的。何况我们狗家族去管耗子,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光彩体面的事情。我在老屋管家的时候,扮演的角色就是挺暧昧的。凶巴巴一些,有人就咒骂我狗仗人势。友善些呢,又成了哈巴狗。只有不讲原则,在面临主人、乌鸦和老鼠的时候,做一只束手无策的中性狗。我在玉米地里不停地走动吆喝,一刻也不停。晚上也是这样。我希望那些乌鸦和老鼠能体谅我的苦衷。
我和主人忙得喘不过气来。漫天的乌鸦,遍野的老鼠,它们成群结队,太骇人了。相比之下,我和主人的努力,显得多么的渺小!尽管这样,我和主人还是收回了几背篼的玉米。
秋天和冬天很快过去了。玉米是那根搀扶我们一路走过来的拐杖!
家里就只剩下些种粒了。主人杀了那只鸡,款待我和老猫。那个春天,这是我们最好的一顿晚餐了。主人给了我一块骨头,我感激得差点没流下眼泪来。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主人、我和老猫最后的晚餐。但我冥冥之中的确有一种深深的不安。
主人把最后几棵种子补进了玉米地。那只老乌鸦,从远处回来了,嗖的一声钻进了树丛里。主人冷冷地打了一个寒噤。
主人从屋后砍来竹子,横一截竖一截地绑了。再寻来些破布片,套上去就成了草人。远远看去,像模像样的。主人把它们插进地里。似乎还不放心,又把我带到玉米地里,转了一圈。我想大约是把地里的玉米交给我了。
第二天,主人带着那些剩下的鸡骨头,去了外村。我也跟着去了。
路上躺满了死人。还有许多老鼠和野狗在吃死尸。我对那些吃死人肉的野狗很不屑。周围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息。
我们忍着饥饿走了三天路,到了山外。我们先去了往年做工的那户人家。那户人家似乎只有一个老人,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他家的其他人。老人也从来没有说过。我们按惯例每年春种过后,就要去帮老人编点背篼、晒垫,或者砍树、锄草什么的。我们也不要什么工钱,能糊弄嘴巴就行。老人家有一只狗,是一只瘦弱的母狗,她是我在那个村庄唯一的相好。
我们在屋外喊了半天没有人答应。我和主人实在饿得不行,就推门进去了。主人的打算很明显,不管屋里有没有人,先找点什么吃的。
门其实没有关,虚掩着。屋里很黑。隐隐约约看见老人似乎坐在火塘边。火塘里没有一点火色,连最后一块木炭都燃成了灰烬。主人就过去小声地打招呼。老人一动不动,耷拉着头,似乎打着瞌睡。主人就扶着老人的肩膀摇了摇,这一摇,老人就像一捆柴禾一样,倒在了火塘边。老人原来已经死了很久了。
我赶紧四处呼喊,周围没有一个人影。连狗叫声也没有。我想我的相好可能早就离开她的主人逃命去了。后来,我在老人屋后的一处角落看见一张狗皮。那张皮早已皱缩成难看的一团了。
乌鸦在啄吃那户人家地里的玉米粒。也许早就没有了玉米粒,那些乌鸦呵,即使再寻找不到一粒玉米,它们也很难放弃自己的努力。它们把玉米窝至少翻看了三遍。地边几个稻草人举着手,也都是一副潦倒的样子,似乎在喊谁,终于没有叫出声来。
主人挖了一个土坑把老人埋了。我也刨了一堆土,给那张狗皮造了一个坟冢。那是我在那个春天所见过的最好的坟冢了。
我们没有讨到吃的,我便回来了。主人又到另一个村庄去了。主人不死心。它不想就这样活活死去。他想再碰碰运气。
我径直去了那块玉米地。情况似乎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嘎的一声,一只乌鸦飞回了树上,可能刚才还在玉米地里,见我回来了就警惕起来。地里有很多乌鸦粪便,几乎一个玉米窝就有一堆。大树下也有厚厚一堆。看见乌鸦粪便,我的心里充满了忧郁。乌鸦粪便旁还有一条光光的鼠道,一直通到大树下的树洞里。我想至少有一只老鼠住在里面。主人把期望寄予我和那些稻草人,实在是太冒险了。
玉米种粒只剩下不到一小半了。我得把其余的玉米种粒看护好,一直守到它们长出叶子来。那只老乌鸦好对付。它站在窝边的树丛里,眼睛一直朝我看来,似乎是在等待时机,有好几次她都差点飞到树下,都被我呵斥住了。这样又僵持了许多天。那只乌鸦似乎很困了,它绕着大树飞翔时,翅膀已经很难再全部伸展。我暗自诅咒,它要吃玉米,就到别的地方去吧,又何必和我过意不去呢。
那只老鼠似乎要规矩得多。我几乎就没有见它偷走过一粒玉米。晚上也没有。夜晚的大树下,总有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但不是老鼠的声音。老鼠咀嚼玉米粒时,牙齿总是磨得霍霍响。我曾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隐隐约约看见过那只老鼠,很瘦的身影,头上一绺金色毛于我的印象很深。我在老屋也看见过这样的一只老鼠。要真是那只老鼠,这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听祖父讲过,家鼠一般是不会到野外觅食的。要是那样,便是年头不好的凶兆了。我不知道这么多天来那只老鼠是靠什么支撑过来的。我还是不放心那条光光的鼠道。那些鼠道呵,对于玉米种粒几乎是致命的。最不经意的一次疏忽,都会导致玉米种粒的灭顶之灾。
几天后,主人回来了。主人没来得及喘气就去玉米地里转悠了一圈,脸色沉沉的,然后蹲下来,一言不发。看来主人对我和稻草人的活很不满意。我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我难过极了。
主人回屋里提来了一桶浑黄的水,撒在了剩下的玉米窝里。那一年里闹麻雀和蝗灾的时候,主人也是往玉米地里撒了些这样的水,药死的麻雀和蝗虫,把一块玉米地都铺满了。不到万不得已,主人是不会出此下策的。几年来他一直对我和稻草人们的工作都是很满意的。也许是给乌鸦和老鼠逼急了。雨水就要来了,主人不会放弃这最后的一搏。
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劝阻我的主人了。其实主人不用这样的,我可以守护着这些劫后余生的种粒们,一直走到雨水来临的时候的。
几天来我几乎颗粒未进。我真的想睡一会儿,哪怕是打一个盹也好呵!
黄昏就要来临了,夏天的第一场雨水就要来临了!我,乌鸦,老鼠,也得走了!我的眼里满含的是村庄倾斜模糊的影子。我的忧伤里缠绕了绵延不尽的疼。
我不甘心就这样远去呵!我想,我的离去应该和一个长梦有关,和一群玉米种粒有关。它们也在路上。还有死去的老猫和鸡。我们在玉米的旗帜下,紧紧团结和簇拥。
后来是一场雨水。令人窒息的雨水,很快把我们淹没。老猫的毛紧紧伏在身上,能看见皮下的刺一样的骨头。鸡的翅膀打湿了。我们浑身上下都是沉重的雨水。我们终于还是把那些玉米打捞到了岸上。我们的手臂或者羽毛穿过深厚的雨水。玉米努力地朝天空的方向生长。我们看见有一大片伟岸的森林正在升起。
我们围着玉米翩翩起舞。随后来了一群小乌鸦,还有那只羸弱孤独的金毛老鼠。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许也是从雨水里浮出来的。它们躲在夜的深处。夜躲在春天的深处。我看不见它们,但是能看见它们眼里绽放的美好光彩。
文章作者 中国贪官数据库
上次更新 2006-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