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死因考（修改稿）
　　夏写时

　　（《七年病答缪仲淳》、《少妇叹》释。汤显祖之死。屠隆之死。）


　　一、《七年病答缪仲淳》释
　　汤显祖七言绝句《七年病答缪仲淳》，因前辈学者徐朔方先生的独特解读，颇为人知。此诗全文如下：

　　不成何病瘦腾腾，月费巾箱药几楞。
　　会是一时无上手，古方新病不相能。

　　汤显祖在诉说自己的健康状况。“成”：似，“何”：疑辞，不像有什么大病啊！“腾”：对一种状态的形容，瘦得厉害。“巾箱”：贮药之书箱，“楞”：量辞，药是常吃的。“会”：应当，当是一时未遇高明，是药不对症吧！
　　徐朔方先生在《汤显祖和梅毒》（《文学遗产》2000年第1期）中对此诗的解读是：“缪仲淳是苏州的山人，即游手好闲在官府做幕客的文人。‘古方新病不相能’，说明这是一种从未在国内发现的新病，用传统的古方无法进行有效的治疗。这种新病只有新从国外传入的梅毒才能得到确切的解释。”“张师绎《月鹿堂文集》卷八《祭故祠部郎临川汤若士先生文》引用汤的弟子朱尔玉的话说：‘其病为疡于头。’‘疡’正是古代对肿瘤或溃疡的通称。后者是梅毒患者后期常见的症状。”“汤显祖考中进士的那一年，夫人吴氏在家乡病故。他的续娶夫人傅氏是妓女出身。”“汤显祖死于梅毒”。“和屠隆一样死于同一种恶疾。”这就是说，汤显祖此诗诉说的是自己已身患梅毒七年的隐私，诉说对象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山人！
　　此说能成立吗？
　　我们从缪仲淳说起。
　　缪仲淳，名希雍（约1546—1627），字仲淳，以字行。《明史 ？列传》有《缪希雍》，附《李时珍传》：“常熟缪希雍……精通医术，治病多奇中。而希雍常谓，《本草》出于神农，朱氏譬之五经，其后又复增补别录，譬之注疏。惜朱墨错互，乃沈研剖析，以本经为经，别录为纬，著《本草单方》一书行于世。”缪氏勤于著述。所著《先醒斋广笔记》四卷、《神农本草经疏》三十卷，均入《四库全书 ？子部 ？医家类》，可见其在医坛之地位。
　　汤显祖与缪仲淳交往始于何时，待考。有一条重要线索，两人均与达观有颇深的关系：汤显祖“吾师明德夫子而友达观”，而缪仲淳则是达砚的“白衣弟子”。
　　汤显祖有《忽见缪仲淳》二首：

　　屏风叠里雁初回，滟滟湖天片月开。
　　紫柏去时春色老，可中还有到人来。

　　数滴瓶泉花小红，丝丝禅供翠盘中。
　　秋光坐对蒲塘晚，一种香清到色空。

　　诗当作于万历二十七年。诗称：“紫柏去时春色老”，“ 秋光坐对蒲塘晚”，我在《汤显祖心路考》中曾说：“ 1598年，万历二十六年，即写成《牡丹亭》这年的十二月，汤显祖与达观相遇于临川。达观说：‘今昔临川之遇，大出意外。何殊云水相逢，两皆无心，清旷自足。此五遇也。’此次相聚，从万历二十六年底，延续到二十七年初。”紫柏去，秋意浓，即作此诗之时也。缪仲淳必有回应，故汤显祖有尺牍《答缪仲淳》：

　　兄手书良厚。弟有二亲，俱七十余，无出理。留一官，止是缱人物耳！知游中似兄无一俗滞态者，更能几人！江东道风何如，幸时以闻。

　　大约缪仲淳对此函的回复询及汤显祖健康状况，故汤显祖有《七年病答缪仲淳》之作。此诗之字面含意，已如前述。其实还有深一层的意思。《四库提要》称：“希雍与张介宾同时，介宾守法度而希雍颇能变化……实各有所得力。”据褚玄仁《缪仲淳先生年谱》，传说有位藏书家“聚医书为医藏，载之连车不尽，缪仲淳先生指之曰：此误人之书也……古今不同，五方异处，感疾之深浅，禀赋之厚薄，诊候处方，得之于心，不能尽于言，执古法以临之，似胶柱鼓瑟矣！”汤显祖不会不知道缪仲淳的观点，“古方新病不相能”者，实为与缪氏呼应耳！
　　诗题之“七年病”，在古代文化圈，大约是人尽皆知的典故。典出《孟子 ？离娄》：“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孟子本意虽论国家治理，因字面说的是医药之事，医家亦常用之。“七年之病”者，慢性病或顽症也。孟子屡称“七年”，均非实指。“三年之艾”者，亦不必逐字死扣，泛称对症之药也。所以汤显祖《七年病答缪仲淳》，乃一首向名医求医问药之诗也。所谓梅毒七年，太想入非非了！
　　徐朔方先生说，汤显祖“续娶夫人傅氏是妓女出身”。早在《汤显祖年谱》中徐先生已张罗此事。“《少妇叹》……诗又云：‘独笑酒醒凉炕上，错呼灯影送鸣珂’。鸣珂里，唐长安贵官所居之坊里，白行简《李娃传》之后遂等同于青楼北里，傅氏殆为个中人也。”《少妇叹》所咏少妇，行迹确可思量，但徐氏之说有严重的疏忽：断定此少妇姓傅，根据何在？断定此少妇即汤显祖续娶夫人傅氏，根据又何在？更为严重的疏忽是，此诗之诗题，天启刻本《玉茗堂全集》作《少妇叹，三首》，而万历本《临川汤海若玉茗堂文集》则作《少妇叹示诸山人，三首》。万历本当经汤氏本人编订。请注意“示诸山人”这关键性的提示：汤显祖有可能向一些山人诉说自己太太曾经的不雅经历并纪之以诗吗？据此足可断定《少妇叹》中之少妇与汤显祖家室无关。汤显祖继配傅夫人“父傅淳，盛德士也，母京师人”，出身清白；据王思任《寿汤母傅太夫人六十，二十二韵，海若先生继配》，傅夫人德行，亦可圈可点。
　　汤显祖生活在一个文坛、政坛攻讦成风的年代，略有斑点，放大渲染，乐在其中。“辛丑大计”，汤显祖被“夺职”，总得有理由吧，敌手居然编排不出来，只好说：“此君高尚，吾正欲成其远志耳！”汤显祖在同时敌、友心目中的品德形象，还不清楚吗？
　　缪仲淳如何回复待考。后来汤显祖有《头风在灸》等诗，与缪氏有否关系呢？诊治头风， 是缪氏强项之一，多种灸法，亦为缪氏的基本功，详见《本草单方》、《神农本草经疏》等专著。但看来汤显祖的病患，乃时代难题，缪仲淳是无能为力的了！

　　二、汤显祖之死
　　汤显祖死于贫病。
　　退职、夺职后，汤显祖开始了清贫、甚至贫困的生活。
　　汤显祖三十四岁参加工作，四十九岁下岗，在六、七品官位上，合计不过十余年。明代中下级官员官俸偏低。查《明史》卷七十二《职官一》，正六品年俸米120石，正七品年俸米90石。古制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即一石120斤。汤显祖在遂昌任上，足额拨付，亦不过月米900斤。汤显祖严于律己，俸外收入可忽略不计。所以人说汤显祖“自平昌赤手归，橐不名一钱，”应当是接近真相的。汤家有没有祖产？梳理汤显祖曾祖、祖、父生平，均耕读为生，乐善好施，且偶有豪举，不可能积聚丰裕的财富；而又经火灾，隆庆六年，“邻火延尽余宅，至旦始息，”重整家业，恐非易事！
　　说汤显祖“从不言贫”是不合事实的。汤显祖极恨贫困，常脱口而出，略举数则：
　　《芳草集题词》：

　　辛丑夏五，予坐废，交游殆绝。

　　《答山阴王遂东》：

　　弃宦一年，便有速贫之叹。

　　《答张梦泽》：

　　……贫病早衰……仆非衰病，尚思立言，兹已矣……喟然长叹而已！

　　友人劝他可去地方政府稍事应付，对闲居经济或不无小补，汤显祖在《答王宇泰》中的回答是：

　　仆年来衰愦，岁时之谒，每不能如人。且近莅吾土者，多新贵人，气方盛，意未必有所挹。而欲以三十余年进士，六十余岁老人，时与末流后进鱼贯雁序于郡县之前，却步而行，伺色而声，诚自觉其不类，因以自远。
　　……然因是益贫。

　　汤显祖“为情作使，劬于伎剧”，以艺人为友。有位旦角艺人，“病装唱《紫钗》，客有掩泪者。近绝不来，恨之”，为什么不来呢？与“伶因钱学梦耳”有无关系呢？汤显祖热心戏剧，为祖国留下了伟大的文化遗产，但这在当时是要大把银子的，银子从何而来？汤显祖《答张梦泽》长太息曰：

　　盖唯贫病交连，故亦啸歌难续！

　　自从“四梦”盛行，玉茗堂名满天下。但玉茗堂规模如何，汤显祖并无诗文作较具体的描述。钱谦益曾得汤显祖的赏识，与汤氏有书信往还，所作《玉茗堂文集序》中说：“吾友许子洽氏，以万历乙卯谒义仍先生于临，携所著古文以归，集为十卷，而属予序之。”他在《列朝诗集小传》中关于玉茗堂的记述，自然是有据的。前人往往只留意“萧闲咏歌，俯仰自得”的潇洒，而忽视了当事人身处其境的可怕的真实：

　　……穷老蹭蹬，所居玉茗堂，文史狼籍，宾朋杂坐，鸡埘豕圈，接迹庭户……

　　由此可见，汤显祖罢官后，居住环境简陋、卫生条件恶劣。
　　汤显祖对于自己的病痛：肺，痢，疟，头风，等，历年诗文，多有记述，病史大致可考。
　　据袁中道《答王天根》：“记乙未春，义仍与王子声及不肖兄弟三人，聚首都门，无夜不共讌笑。未几子声逝矣，又未几伯修、中郎逝矣！弟近复多病，存亡不可知。唯义仍年愈长而饮啖愈健，岂惟有异材，实有异福。”这就是说，1610年后，汤显祖身体还是可以的。但“饮啖愈健”而又严重消瘦，是不是提示内分泌系统某支存在问题呢？
　　贫病消耗了生命力。沉重的打击，则是母、父的相继去世。
　　1614年底、1615年初，“先慈之哀，继之先严，创钜痛深。”“哀瘠之余，头岑岑然，意愦愦然也。”“颓惫眩瘠，无复人形。”从症状看，心脑血管极成问题，离致命的心梗、脑梗仅毫厘之隔矣！
　　到了1616年，“幸毕二尊人大事，苫块中发疾弥留，已不可起。”
　　所发何“疾”呢？张师绎《祭故祠部郎临川汤若士先生文》：“万历丙辰秋季，予出守常武，道经金陵，晤比部张肃之，始闻故南祠部汤若士先生卒于临川之里第，不信，盖乙卯哗传先生有异耗，而先生安然无恙也。肃之曰：‘是得之黄贞父，当不误，然不知其日。’予益不信，谓先生当不死，且未可以死也。然自此心怦怦动矣。乃顺途而访之。月出始抵承恩寺，叩南丰朱尔玉之扉而询，尔玉涕出而对曰：‘信是。其病为疡发于头，其属纩之月为六月，其日□□日也。’其弥留之际，托致声宣城汤太史、武林黄仪部并予不佞，曰‘好自爱’，不意遂永不复相见也。呜呼！先生信死矣……”徐朔方先生摘引朱语，稍施技巧，便闪闪烁烁，显得颇有隐情。现录对话全文，可见除沉痛简捷的告白，全无欲说还休、遮遮掩掩之意。徐先生关于“疡发于头”的想像，能从对话中得到任何暗示吗？
　　查中国医史，疡既是诸种外科疾病的泛称，又可专指一种头部的疡症，其由来久矣！《说文》：“疡，头创也”；《释名》：“头有创曰疡。”据《左传 ？襄公十九年》，荀偃即曾“生疡于头”，史家曰“瘅疽”。瘅，病也；疽，热症肿毒。参照现代医家的诊治经验，汤显祖所患，不外乎头部恶性脓肿或肿瘤，病势凶，病程短，不仅当时，即使今日，似亦为难治之症。汤显祖在贫困、哀伤、病痛中告别了可爱又可恨的人生。

　　三、屠隆之死
　　屠隆（1541—1605），诗人，剧作家。著有传奇《昙花记》、《修文记》、《彩毫记》。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评《昙花记》曰：“先生阐仙释之宗，穷天罄地，出古入今。其中唾骂奸雄，直以消其块垒。学问堆垛，当作一部类书观，不必以音律节奏较也！”对于屠隆的人品，当时与后世，正面评价亦颇多。如张岱在《石匮书 ？屠隆虞淳熙黄汝亨列传》中说：“屠赤水……实具经济大才……后居林下，岑寂无聊，卒以禅乘毗庐为英雄退步。济世干才，弃之沟壑，岂不重可惜哉！”
　　屠隆为汤显祖重要友人之一。徐朔方先生采取的是汤显祖、屠隆互证法。断定屠隆患梅毒、死于梅毒后，汤显祖的梅毒问题便提上日程。编排汤显祖患梅毒、死于梅毒时，又捎带再次确认屠隆患梅毒、死于梅毒。而证明汤显祖患梅毒的主要依据，为汤显祖《七年病答缪仲淳》；证明屠隆患梅毒、死于梅毒的唯一依据，则为汤显祖《长卿苦情寄之疡，筋骨段坏，号痛不可忍，教令阖舍念观世音稍定，戏寄十绝》。
　　关键词是“情寄”。据《隋书 ？苏威传》：“公德行高人，情寄殊重……”“情寄”者，用情乏节也。古人对于病理、病因之认知，颇有局限；多种疾患，均认为与“情志失调，劳欲过度”有关；“情寄之疡”者，用情乏节引发之疡症也。称彼时以“情寄之疡”为 “梅毒”之雅称，根据何在？“筋骨段坏”为对痛感的夸张，当然不是实事。疼痛为内外科多种疾病之共同症状，根据主诉痛状诊病，为医家所忌；因疼痛而断为梅毒，更不知何所据而云然！
　　汤诗疑作于万历庚子（1600年）、辛丑（1601年）间，徐先生“编年”称“作于屠隆卒前不久”，欠妥；于友人生死之际，作此打趣文章，恐非汤显祖为人也。此诗有医学价值吗？两人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诗题又明说是戏寄，那些戏谑的、毫无顾忌的描述，是不可作为诊断书、病情报告列入医档的。汤显祖好用僻典，徐渭早曾评说：“其用典故多不知，却自觉其奇。”“戏寄”有些诗句，大约只有两位当事人可心知肚明，会心一笑。徐朔方先生执意向一个方向穿凿，务求将污名铸成铁案，学术含量，能有几何？
　　屠隆一生，屡有俳闻，但大多属无根之谈。屠隆《与汤义仍奉常》曾为自己辩解：“海内好刻画不佞，多失其实。仆少无挑挞之性，长有臃肿之形。此中颇真，风调绝少。酒德既浅，胜具更微……世人皮相长卿，足下当别具慧眼。何如？何如？”对于屠隆之辩，汤显祖似乎并不完全认同。风流韵事是免不了的。汤显祖有诗《为屠长卿有赠》：

　　望若朝云见若神，一时含笑一时嗔。
　　不应至死缘消渴，放诞风流是可人。

　　这位疑患消渴的极品女子，当然是屠隆的腻友了！但汤显祖对于挟仇诬陷、谗口含沙亦颇反感。《怀戴四明先生并问屠长卿》、《送臧晋叔谪归湖上，时唐仁卿以谈道贬，同日出关，并寄屠长卿江外》等诗篇，均明显立足于屠隆、臧晋叔等一方。
　　我国十六、七世纪，民间之信息传递，仍极迟缓纷乱。汤显祖之死，张师绎是数月后几经周折方得确信。汤显祖“戏寄十绝”时，千里之外之屠隆，查年谱，大约正“寻山访道，啸傲赋诗”吧！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屠隆“晚年出盱江，登武夷，穷八闽之胜。阮坚之司理晋安，以癸卯中秋，大会词人于乌石山之邻霄台，名士宴集者七十余人，而长卿为祭酒，梨园数部，观者如堵。酒阑乐罢，长卿幅巾白衲，奋袖作《渔阳掺》，鼓声一作，广场无人，山云怒飞，海水起立……归而游吴，涉江，留连虞山狼五间，判年始还，未几而卒。”癸卯年，为屠隆离世前两年之1603年。乌石山，在今福州。晋安，晋郡名，治所在侯官，即今福州市。钱借用古称无误。钱谦益（1582—1664）虽为后辈，活动时间略有衔接。乌石山之会时，钱氏已二十余岁，多年后追记此事，其想望之情，依然溢于言表。钱谦益对屠隆既有褒，亦有贬，如论屠隆晚年作品：“衰晚之年，精华垂尽，率笔应酬，取悦耳目……以文词为乞食之具，志安得不日降，而文安得不日卑！”措词严厉，毫不隐讳。所以钱谦益关于乌石山名士宴集及此后屠隆行踪的记述，应当是可信的，据此，足可排除屠隆晚年晚期梅毒的可能。
　　屠隆死于何病？据杨德周《明故文林郎礼部仪制司主事赤水屠公墓志铭》：“先生神素王，乙巳忽患带（加疒）下，不火食数日，作辞偈，多达生语……” “神素王”，精神一直很好也，与钱谦益说可以互证。“带（加疒）、带（加疒）下：赤白痢”，一名“滞下”。宋严用和《济生方》：“今之所谓痢疾者，古所谓滞下者是也”。汤显祖亦曾患此疾，有诗题曰：“达公过奉常，时予病滞下，几绝。七日复苏。”显祖患痢，适值壮年，尚称“几绝”，屠隆患痢，已当迟暮，且疑早罹消渴、痛风之类疾病，雪上加霜，当然是致命的了。
　　友人张应文《鸿苞居士传》，纪弥留状曰：“乙巳八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六十四岁……寝疾数日，不火食……援笔作辞世词……书毕翛然而逝。此其为鸿苞居士云。”《辞世词》八首，其六曰：“去亦何难，只难苦痛。四大如此，要他何用！”其七曰：“红杏枝头，白云堆里，善爽清灵，亦自可喜”。对于这些记述，可以存疑，但如欲有所颠覆，“小心求证”的程序是不可或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