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写时:
  屠隆“情寄之疡”辨

  一
  屠隆(1541—1605),诗人,剧作家。政绩不俗之地方官。曾任青浦令,《明史》称:“士民皆爱戴之”;后在礼部主事任上因诬罢归,“道青浦,父老为敛田千亩,请徙居,隆不许,欢饮三日谢去。”《青浦县志》有较多细节。这些记述应当是真诚的。
  屠隆“情寄之疡”,似仅见汤显祖《长卿苦情寄之疡,筋骨段坏,号痛不可忍,教令阖舍念观世音稍定,戏寄十绝》。在屠氏诗文及同时人文字中有无相关记述?如无,则汤氏《戏寄》为孤证,且这则孤证仅仅证明屠隆或患“情寄之疡”。“情寄”较早见《隋书•列传第六•苏威》:“其年,以母忧去职,柴毁骨立。上敕威曰:‘公德行高人,情寄殊重,大孝之道,盖同俯就。必须抑割,为国惜身……’”“情寄”:寄,托也,情寄,情所托也。七情致病之病因、病理,为中医典籍重要内容,且由来久矣!“情寄之疡”者,情溢乏节引发之疾患也。徐著《屠隆年谱•引论》改写《戏寄》诗题无误:“屠隆……痛不可忍,要求全家念诵观世音名号以求解脱”,然同时所作断语:“患梅毒而死”,欠妥。“疼痛为内外科多种疾病之共同症状,根据疼痛诊病,为医家所忌;仅因疼痛断为梅毒,不知何所据而云然!”至于又云:“可鄙可笑……这是当时活生生的事实”,则完全是徐先生自己的发挥了!

  二
  汤显祖《戏寄十绝》,约作于万历庚子、辛丑(1600、01年)间。其时汤在临川,屠正客游江浙扬、杭多地。《戏寄》所云种种,信息来源为何?汤氏亲见?屠隆本人告白?传闻?前二项既难成立,只能是传闻了。古代信息传递艰难。据张师绎《祭故祠部郎临川汤若士先生文》:汤显祖“安然无恙也”,却“乙卯哗传”“ 有异耗 ”;真的离世了,张师绎是“万历丙辰秋季,予出守常武,道经金陵,晤比部张肃之,始闻故南祠部汤若士先生卒于临川之里第,不信,盖肃之曰:‘是得之黄贞父,当不误,然不知其日。’予益不信,谓先生当不死,且未可以死也,然自此心怦怦动矣。乃顺途而访之。月出始抵承恩寺,叩南丰朱尔玉之扉而询,尔玉涕出而对曰:‘信是……’呜呼!先生信死矣……”既有确讯,传闻能淡出吗?未必。明末清初人徐树丕《识小录》即有:“闻若士死时,手足尽堕”。传闻能当实录吗?
  关于屠隆“情寄之疡”的传闻,汤显祖信不信呢?从诗句措词及诗题“戏寄”推测,汤氏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如确信好友“筋骨段坏”,甚至生死之际,却作此打趣文章,恐非汤显祖为人也。

  三
  《屠隆年谱•引论》称:“屠隆最后患梅毒而死”。卷末重申“当是梅毒”,并云同时人张应文作《鸿苞居士传》、杨德周作《墓志铭》,未称梅毒,是“有所讳也”。
  梅毒是十六世纪开始从广州一带渐渐传入中国的一种恶疾。特效药普及前,流落乞讨之晚期患者,偶可一见。梅毒晚期对形貌的摧残,是灾难性的。患者自惭形秽,亲朋掩鼻,社交界能接纳吗?
  查屠隆晚年的社交状况,或可有助了解真相。癸卯年,即屠隆辞世前两年之1603年。中秋,乌石山邻霄台之会,是屠隆晚年的重要活动。
  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屠仪部隆》:

  阮坚之司理晋安,以癸卯中秋,大会词人于乌石山之邻霄台。名士宴集者七十余人,而长卿为祭酒。梨园数部,观者如堵。酒阑乐罢,长卿幅巾白衲,奋袖作《渔阳掺》,鼓声一作,广场无人,山云怒飞,海水起立。林茂之少年下坐,长卿起执其手曰:‘子当为挝鼓歌以赠屠生,快哉,此夕千古矣!’归而游吴,涉江,留连虞山狼五(夏按:狼山之侧,有马鞍山、黄泥山、剑山、军山,合称五山)间,判年始还,未几而卒。

  《列朝诗集小传•阮邵武自华》亦记此事:

  尝大会词客于凌霄台,推屠长卿为祭酒。丝竹殷地,列炬熏天,宴集之盛,传播海内。

  乌石山,在今福州。晋安,晋郡名,治所在侯官,即今福州市,钱借用古称无误。阮坚之即阮自华,时任福建福州推官,诗人,是聚会的策划者、主持者。屠隆被推为首席嘉宾。这是一次诗人的胜会,节目多彩,最后屠隆擂《渔阳掺》,全场都给镇住了。“鼓声一作,广场无人,山云怒飞,海水起立”,何其快哉,壮哉!屠隆执青年诗人林茂之之手说:“子当为挝鼓歌以赠屠生”,不知 “挝鼓歌”成篇否?钱谦益(1582—1664)虽为后辈,活动时间略有衔接。乌石山阮、屠等聚会,钱氏已二十余岁,多年后追记此事,其想望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这之后,屠隆继续登山临水,乐不思返。据云“神素王”,即精神一直很好也。直到最后被痢疾彻底击倒。“寝疾数日,不火食……翛然而逝,此其为鸿苞居士云。”《辞世词》八首,其七曰:“红杏枝头,白云堆里,善爽清灵,亦自可喜” (参见拙文《汤显祖死因考•屠隆之死》)。

  四
  屠隆一生,屡有俳闻,大多属无根之谈。屠隆《与汤义仍奉常》曾为自己辩解:“海内好刻画不佞,多失其实。仆少无挑挞之性,长有臃肿之形。此中颇真,风调绝少。酒德既浅,胜具更微……世人皮相长卿,足下当别具慧眼。何如?何如?”“ 臃肿之形”,也许是实录,“胜具更微”,则太谦了。“胜具”,登山涉水之身体本钱也。《世说新语•栖逸》:“许掾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时人云:‘ 许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儒林外史》第三十回:“季苇萧道:‘先生生平有山水之好么?’杜慎卿道:‘小弟无济胜之具,就登山临水,也是勉强’”。而晚年之屠隆,各处逍遥,济胜之具,当不在常人之下也!
  屠隆老而益壮,穷而益坚。既难舍山川之趣,更难舍著述之乐。据徐朔方先生考证,费时费神之《修文记》传奇,即成于辞世前一年。倘天假以年,屠隆大约会有更多的诗、文、戏曲问世吧!

  (2017年9月2日)